济提的双手交叠摆放着,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那对枯枝手臂从红木桌面延伸入靛蓝色的长袍中,仿佛在从圆桌表面汲取养分。他袖口的碎钻偶尔闪耀起来。
百合胸章正戴在他的胸膛上,纯净地躺在白色丝绸衬衫间,一看便知是他刻意凸显的。然而那厚重的图腾与他苍白、犹如旱地中死牛尸骨般的喉结连城一线,威严锐减。
百合象征纯洁高雅,正如这个国家的法律。
“陛下,上个月边陲地区发生的异象,我派去调查的人已经回来了。” 济提柔声细语地开口道。说话时,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端坐的姿势,整张脸也只有嘴唇在以极小的幅度活动。
坐在圆桌上端的瑞安王点头,“禀。”
于是济提眼珠微转,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书记官。年轻的书记官立即上前,恭敬地向国王和大公主行了礼。
“我们一行人往西北方向一路前进,进入了跟邻国接壤的地区。起初并没有见到任何异样,但越靠近地界,便越能感受到,那种不祥之气… …”
“不祥之气?” 苏格琴眯起眼睛来。
书记官脸上还带着风吹日晒过的旅行痕迹。他的眉头焦虑地皱起,眼神却很清亮,这说明他是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措辞的。
“在进入卡茉什,那个与【比安蒂卡】接壤的边界小镇后,我们首先察觉到镇上安静得太过分了。我们一连探访了好几户人家,发现他们既不外出干活,也不照料家务,养的牛羊全都因为饥饿咬破围栏跑了,新年播种下的荞麦和稞子也都在田里晾成了灰,小孩被饿的哇哇直哭,呆坐在自己的粪尿里不知已经多久… …”
“我进入当地人家中,试图跟他们交谈,但他们全都双眼无神地呆坐着没有回应,要不然就一直躺在床上,像是没有了意识,魂被抽走了…” 讲到这里,书记官不由握紧了手上祈祷用的戒指,“倒还有些人保持着清醒,他们承担下照顾其他人的工作,比如喂食、清洁之类的,但镇里的正常人在逐步减少。我们在卡茉什逗留了七八日,亲眼见到原本正常的几人一夜间变得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形同痴呆。”
瑞安王皱起眉头,辫子胡须沙沙作响。“如此看来,跟地方官上报的‘因无故恶疾而横尸遍野’的异象还是有所出入。”
“不,陛下,”书记官哆嗦着,仿佛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卡茉什确实有见到活生生把自己饿死的人,至少十几人。如今过去了这些时日,恐怕… 死亡人数只增不减。”
横尸遍野很符合实际情况。
闻言,苏格琴不由回忆起自己年幼时曾跟父亲母亲一起去过卡茉什。那个小镇位处两国交界,所以融合了【黑契奥斯】的高原文化与【比安蒂卡】的海滨特色。苏格琴记得当时为了迎接王室的到来,每家每户都制作了拿手好菜,摆了好几公里的长街宴会。那些好奇兴奋的笑脸一时浮现在苏格琴心头,让她不禁唏嘘,如此有活力的地方,怎会横遭这种使人惰懒失神的异象?
书记官朴邻接着说:“我疑心是当地的食物和水源有问题,但在一番调查后,就连从宫中带去的医生和骑士都找不到这恶疾的线索,于是便只剩下空气这个源头了。”
所以才说是“不祥之气”吗?苏格琴仰起头来,发现济提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他的眉毛是刮了然后用炭笔重画的,细缝般的长条,仿佛在无声地咧嘴笑。就在这时,圆桌上的另一人开口了。
“真是搞鬼!陛下,异象不过是为了其他事情打出的幌子!” 男人睁大了双眼,讲话又急又快。他的岁数比瑞安王大,发须都已灰白,但脸颊却如少女般红润,额头也饱满异常。
“现在可是个微妙的关头,我们这边刚和【塔齐奎斯】达成合作,准备打造第二个自由大贸区,结果就出了这种事!您说这是因为动了谁的利益呢?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就是第一贸区【芙兰逸夫】的老东家们!”
玛蓬将军激动得振臂高呼,代表军事的龙胆花胸章几欲从他领边飞出。
“真是没想到连大名鼎鼎的【泽雷维那】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亏我们还如此拥护他!至于【比安蒂卡】,哼,早些年他们内乱的时候,是何等姿态卑微地向我们求援?如今却也敢来暗中算计了!什幺异象,不祥之气的,我看就是他们从那片蛆虫之地搞来的玩意儿… 反正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多得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瑞安王清了清嗓道:“就算是为了阻碍【波茨艾娃】的开发,我想【比安蒂卡】还没有不择手段到跟万锡路扯上关系。” 话虽然这幺说,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黑色的眼珠慢慢收紧着,嘴唇苍白无色,似乎在等待制造毁灭的机会。
济提捕捉到了国王的神色变化,放在桌上的手小指微动,却不言语。
朴邻一边回想,一边开口道:“陛下,当地人曾告诉我,卡茉什之前住着一位四处云游巫医,据说此人很擅长实用烟雾和香薰。自从异象爆发后,这个巫医就不见了踪影。”
“瞧瞧!肯定就是这个人干的,在他背后接应的一定有【比安蒂卡】那群家伙!” 玛蓬连忙道。
“公主殿下,您怎幺看待呢?” 济提突然把话头对准了苏格琴。
此话一出,瑞安王和玛蓬将军也看了过来。苏格琴感觉自己的心跳久违地加速,每一下都击打在隔着薄薄一层血肉和衣服的丁香花胸章上。
她此刻不再只是个公主了,她的话语代表了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一方力量。济提要她说的话可不是公主“童言无忌”的时事评论。
先把“我想”、“我认为”拿掉。
“没有证据,一切都还是推论而已。” 苏格琴朝左微微仰起头,慢悠悠道:“想必大学士那边此刻正在马不停蹄地研究这所谓的异象和恶疾,一旦查明确实是人为制造的,我们必然会向周边国家进行反馈。至于此刻,还请陛下准派援助去卡茉什,疏散周边居民,照料患者。”
“准。”
离开大厅后,苏格琴看到济提不声不响地赶了上来。
他虽然形容枯槁,但个头却很高大,几乎快要顶到了门框。再加上他太过刻意的板正仪态,总给苏格琴一种毫无美感的装饰物的感觉。
“殿下,” 济提的嘴唇微启微合,“听闻您身边的骑士拓琦,幼年时曾经在万锡路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知他是否有听说过这种不祥之气的恶疾呢?”
“法判如果好奇的话,我等会儿让他来找您,您可以亲自问个明白。”
“不可能了!” 玛蓬将军说话间与两人擦身而过,“我在会议前就收到了消息,他辞去了公主的终身骑士去做远征任务了,现在应该已经出宫了吧… …”
苏格琴的黑瞳猛地张大,下颌紧绷到几乎要刺破纸白的颈面。一旁的济提观察着她的表情,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