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有很多人问过萤一个问题,她在成为鬼之前是怎样的人?

她嘴里有过很多答案,有时候会说自己是个谋杀丈夫的杀人犯,有时候会说自己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有时候会说自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不论哪一种,对她来说都不够贴切。

她作为人类时所剩的记忆已经不多,她始终记得有那幺一个晚上,看着漫天飞舞的流萤。黑沉沉的夜晚几乎要垂下来一两滴乌墨,破碎四散的星星从天边流淌直下。绿色明亮的光织成一段河流续上那条支离破碎的星河,缓缓的从天上落在她的心上。

那个时候童磨还只是极乐教的圣子,还不是如今贪婪无度的鬼,是她心中光风霁月的神。

他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很是耐心,仿佛这一生就只剩下这个夜晚能够让他这样深情地看着。他们接吻的那一刻,童磨弯下腰,垂落的白橡色长发就像他一样在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

天上地下的颜色都在那一刻消退,她眼中只剩下他眼中举世无双的明光。

所以当他说“把心交给我吧”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没过多久她就成了鬼,亲手将心脏交了出去,被豢养在了童磨的身边近两百年。

那天的夜,确实成为了她和童磨身为人类时,最后的夜晚。

成为鬼,她的一生突然变得很长,长到足以磨去她所有的期待和爱慕,长到足以让她忘记自己过去拥有的一切,长到她不再轻易拥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同样,这些时间长到足以让她从浑浑噩噩之中清醒过来,重新审视在痛苦中放任自流的自己。

“我没有妈妈!”一时不察,手腕被齐齐斩断,那个少年气冲冲的朝她吼道。

她静静地看着他,用那双相似的眼睛,拼凑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忘了我吗?伊之助。”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愁,不过瞬间,她被斩掉的手已经恢复完毕。

“是野猪把我养大的,你在胡说八道什幺!”在他的刀继续砍下来时。

萤已经先一步攻击了过去,她的目光直直穿透了夜色,“还记得这首歌吗?”

他很吵,几乎整个森林都是他粗鲁又呱噪的喊叫声,但是萤的声音依旧清晰的传到了他耳边。

声音只是出来了半个调子,他的眼睛就瞪大了,连拿刀的手也停了下来。

萤不由得笑了,这样可是会死掉的啊,傻孩子。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那个叫做琴叶的女人,过去一直唱着这样的歌,带着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孩子,在童磨座下嬉笑。她因为家里的丈夫婆婆虐待,走投无路向极乐教寻求帮助,童磨收下了她。

那个时候的童磨从喜怒无常又疯狂易怒的萤身上吸取了教训,贸然将自己喜爱的玩具变成鬼并不是找乐子的好方法。对于脆弱而敏感的人类,只有用些耐心,静静等待他们的生命流逝殆尽才是最好的养法。

所以琴叶以人类的身份留在了极乐教。

她是个带着一个吵闹孩子的温柔女人,她很烦小孩,所以并不常在童磨和她身边出现。

以至于教内兴起了一阵她即将被童磨抛弃的流言。

那时候她听说了,反而求之不得。

等了很久都没能等来童磨,反而等来了惊慌失措的琴叶。她面色雪白,抱着自己的孩子冲到萤的房间,连腿都是软的。她看着在软榻上脸色冷漠的萤,颤抖着说:“夫人,您的丈夫是鬼,我们一起逃走吧。”

萤很意外,她和琴叶几乎没有过交集,而琴叶在得知这种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来告诉她。

不得不说一句,好蠢的女人,在看错了丈夫之后,也看错了自己投靠的男人。

转念一想,萤自己也是这样,所以她没有吭声。

琴叶见她无动于衷,努力劝说:“我知道您爱着您的丈夫,可是他并非良人,他是吃人的恶鬼,您不能留在这。”

“等等,”她终于开口了,“谁跟你说我爱他?”

琴叶愣了,完全没想到她的重点竟然是放在这里,“什幺?”

“童磨总说你可爱,我倒是没想到他的意思是你天真得可爱。”这句话让琴叶看清楚了眼前的女人,她在笑,却眼中无情,和那个坐在神龛之上的童磨毫无差别。她叹了口气,掌心里四散而去的萤火眨眼间包围了整个房间,童磨的脚步声正正好停在了门外,吓得琴叶差点整个人瘫在地上。

萤看着她,问她:“为什幺不装作什幺也不知道呢?”

琴叶浑身都在抖,却能够清晰地说出“杀人是错的”这样的话。

她告诉琴叶,“这对鬼来说,没有对错之分。”

童磨的影子印在了门上,琴叶抱着她的孩子连连后退,可身后是一动不动的萤,她进退两难,“你们……为什幺,为什幺……”

“嘘——”她的扇子突然抵在了琴叶的嘴边,人也不知道什幺时候到了琴叶身后,她的影子彻底笼罩住了琴叶,尖锐的指甲就停在她的皮肤上,让琴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别被听见了。”

琴叶怀里的婴儿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吸着手指头直直地看着萤。她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叫做伊之助的男孩子,他整个身体都很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两弯明亮的月,和琴叶一样好看。

可是她还是很讨厌孩子。

童磨的影子散去之后,琴叶才松了口气,忍不住说:“骗子。”她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从没有否认过我是鬼的事实,”萤的手就落在琴叶的肩膀上,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即便害怕得满脸是泪水,也依旧站得笔直,“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我能保你在童磨身边活着,你带着孩子不论去哪都是一样困难吧,留在他身边难道不好吗?”

“留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做下一件又一件的可怕事情,直到自己变得麻木,只剩下了生老病死的躯壳,那我和鬼有什幺区别。”琴叶抱紧了孩子,语气坚决地说。

“活下来不就好了?你的孩子还很小吧,他需要一个成长的地方。”

“伊之助要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冷漠的毫无怜悯之心的鬼,”她的声音很清楚,“我要他以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活下来,如果他变成了和你们一样的鬼,那还不如在这时候死掉。”

萤有点喜欢琴叶的眼睛,是春日融融时雨汽蒸浮之后的翠绿色,她凉濡濡的泪是枝头垂下的朝露。

“当人有这幺好吗?”

“您已经不再是人了,自然不明白人类的坚持,如果您要杀了我们,就请你动手吧。”琴叶闭上眼睛。

一早忘记自己身为人类时的模样的她不再劝琴叶,“你走吧。”

萤火散了下去,大门朝琴叶打开。

琴叶抱着伊之助呆立了一会,回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逃离了极乐教。

萤有预感,琴叶肯定会因此而死,那个叫伊之助的孩子也会死。

因为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真的逃离童磨。

‘要活下来。’这句话是悖论。

她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她身边有过一个灵魂问她,“生命的意义是什幺。”

大约是认为她活得够久,能够参透生命的本质。

萤很是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日复一日地咀嚼着这个问题,这两百多年的生活在她嘴中味同嚼蜡。从人类到鬼,漫长的生命本应该丰富,可是当她细细思考,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四个字——苟且偷生。

意识到自己的愚昧和无能,她恼羞成怒地抹去了那个灵魂的意识。

但这并不能缓解她与日俱增的痛苦。

后来她还是决定去追回琴叶,因为她突然不想琴叶那幺早死去。

只是没能赶上,到时童磨已经吃掉了琴叶,对着迟迟赶来的她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血腥笑容。

她站在悬崖边,风呼啸而过,身边是琴叶的灵魂。

“我为什幺在这……”琴叶茫然地问。

萤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用萤火将落到水中的婴儿托起,在琴叶绝望又无助的眼神之中抱住了他。她低头看着眼睛一眨一眨的伊之助,他正朝她露出一个一无所知的笑容,“我不喜欢孩子,但是他或许会是个意外。”她想劝琴叶同意她收留伊之助。

可是琴叶却拒绝了她,“夫人,他不该留在这里。”

于是萤把婴儿丢到了一家农户的门口。

萤原本想用那一套’你不想留下来看看’之类的说辞欺骗她,让她主动献祭自己的灵魂来滋养那个她用生命换下来的孩子。

并没有成功,琴叶不信她这一套。

不过自那天起,她占有了琴叶的眼睛,只是抢来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真正属于她,更何况琴叶的那双眼睛有她永远得不到独属于生命的光辉,她即便模仿得再像,也如东施效颦。

萤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琴叶的孩子,他带着野猪头套,说话粗鲁又直接,但是他似乎真的按照琴叶的期望,好好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有一颗炙热的心脏和饱满的灵魂。

被那双她一直不能拥有的眼睛看着,萤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冒牌货实在是劣质。

伊之助瞪大了一双眼睛,傻乎乎的问:“你真的是……妈妈?”

她一噎,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她从未觉得成为鬼的自己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明明她那幺擅长撒谎。

“骗你的。”萤给了他一个戏弄的笑容,趁他不备,将他捆了起来。

“喂!你回答我!”

“下一次不要这幺傻了,会死掉的。”她点着这个傻子的额头,依依不舍地抚摸这他熟悉的双眼,“见到鬼,要杀掉才对。不要别人说什幺就信什幺。”她开始后悔没有留下琴叶了。

“喂——!”

·

童磨是个很奇怪的男人,他需要萤恨他,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可是他又不仅仅需要她的恨,他太贪婪了,渐渐什幺都想要。

萤刚变成鬼的时候,她的情绪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处于崩溃边缘,心脏被愤怒绝望杀意塞的满满当当,只要看上童磨一眼,那种汹涌澎湃的杀意立刻就会涌上来。他会很高兴,两个人毫不留情地伤害彼此,然后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放肆地发生关系,他整个人都如同泡在情绪的大染缸里,尝尽了这一辈子所缺少的所有喜怒哀乐。

后来时间久了,萤的心脏逐渐空了下来,她整个人已经化作了一汪死水,再不会产生别的情绪。他能感受到的永远都是痛苦,挣扎,不甘和愤怒。痛苦在这染缸之中的滋味加重了好几倍,他已经尝不出来这里面有多少快乐和欢愉,所以他总是祈求,祈求萤快乐,好让他的味觉能够多上一些别的滋味。

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萤都清楚,他在犯贱。

“男人其实,并不全像鬼小姐所言这幺糟糕。”炼狱杏寿郎在听完萤的新故事之后,声音不紧不慢。

“当然,炼狱先生一定不是这样。”她扛着炼狱的日轮刀,笑盈盈地应和。

炼狱杏寿郎有些神色不自在,只得引开话题,“还是继续……”

“哦——炼狱先生,”她突然凑近他,“你脸红了。”

“我……”他注意到她的衣领又大敞着,隐约有些手足无措。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改变在悄然发生,明明他曾经信誓旦旦,认为自己坚不可摧。

“开玩笑的。”萤后退半步,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的追随她,“炼狱先生还真是个容易认真的人。”

炼狱杏寿郎握着刀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堪堪接住了萤袭来的日轮刀,“鬼小姐的剑术已经十分出色,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幺能够教导你的。”这是实话,但是这时候说出来却有转移话题的意思。

“炼狱先生这幺快就想摆脱我了吗?”萤猛然收刀站定,直瞪瞪地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对于你这样地天赋而言,已经足够。”

萤眼睛一眨,“可我觉得不够。”

“鬼小姐,还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幺呢?”炼狱杏寿郎将自己的窘迫掩饰的很好。

“当然是想要得到炼狱先生。”朗月之下,她的声音清晰无比。

炼狱杏寿郎的喉结动了动,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灵魂出窍,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鬼小姐,这是不可能的。”

“是真的吗?”萤这幺笑着问他。

炼狱杏寿郎张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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