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篇·第六章

“……阿柔!”

织柔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明水涯半跪在地上抱着她,神色焦急,眼角甚至冒出几片微小的紫蓝色鳞片。

见她苏醒,明水涯舒了一口气:“你刚刚被拉进「造梦」中了。”

造梦,貘兽最大的能力。

「造梦」真实美满,现实中的未尽之愿皆可在梦中实现:看到再也见不到的人,得到曾经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事物,令人沉溺其中,最后因为无法清醒而死在梦里。

织柔想起梦中的场景,那是镇魔封印毁坏前半年的时间,天下太平,岁月静好。

她还未见过生灵涂炭的世间,喜欢在学业上摸鱼,偶尔和师父斗嘴,陪他在蒹葭停钓鱼。

明水涯扶着织柔站起身,看她眼睛转了一圈,便往角落秦千山的方向走去:“秦城主!”

秦千山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织柔忙从芥子袋里翻出药丸塞进老人嘴里,过了几息,见人面色慢慢恢复正常,她才松了一口气。

后知后觉的脑袋发痛。

梦中她已经过了五日,但现实中不过半炷香,如果她真的沉溺其中……最后便会身衰而亡。

“阿柔,你还好吗?”

明水涯捉住了织柔的手腕询问,他不太喜欢女孩总是先顾着旁人:“秦城主没事的,你昏睡时我用灵丝护着他的心脉,五脏六腑都修复如初了,大概修养几日便能醒。”

“谢谢你……莲卿。”

女孩唤出了曾经他们关系最密切时的称呼,明水涯不由得指尖一颤,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细细安慰她:“阿柔何必言谢,我只是想帮做一些你想做的事罢了。”

他的阿柔如此善良,心里装着苍生大义,事事都将旁人放在前面考虑,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他可以利用她的善良一步步靠近,却也会因为她的善良被拒之门外——比如三年前那件事。

织柔不知道明水涯所想,她抽出追踪符,用灵气点燃驱使,看一道雾气逐渐飘远,叮嘱道:“结界已经消失了……府邸里其他人应该也快要醒来,秦城主这边还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去追貘兽!”

说罢,也不管明水涯回应,便召剑而出,速速远去了。

直到织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明水涯才垂眸瞥向秦千山,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裤角上,微微皱眉。

戈壁滩视野开阔空旷,再加上秦霄昏迷,阿乌负伤,貘兽一行人很快便被织柔追上。

织柔双手握紧刀柄用力一挥,罡气直直朝前方飞去,所经之处沙砾四溅,残风摇曳,一尺宽的刀痕砸在貘兽脚下,逼停了祂的逃跑。

“你这牛鼻子道士!”貘兽心有余悸地跺跺脚,怒骂道:“干嘛这幺穷追不舍!”

织柔冷着脸:“将秦霄留下。”

“不行!我受人之托,必须要带他走……”貘兽颇有些咬牙切齿,忍不住询问道:“你竟然醒的这幺快,是梦里也没好事吗?”

织柔不语,一步步走向貘,刀背在地上拉出一道深痕。

貘兽忍不住退后一步,尾巴尖毛炸起:“可恶!”

眨眼间貘化原型,身形比普通黑熊大三倍不止,发出一道怒吼,便朝织柔撞来!

织柔将刀插入沙地中,不终有灵,与主人心意相通,罡气膨出化作一个圆形结界保护住她。

织柔双眼紧紧盯着貘兽的动作,在祂即将扑上来的那一刻擡起刀柄——

“砰!”

砂石炸裂,织柔被这气浪震地抱着不终刀在地上滚了一圈,有些狼狈地擡起头。

沙尘里隐隐绰绰有个人影,还未等织柔看清,便消失不见。

织柔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穿过尘烟,便看到先前被弹开的地方只余一个大坑,细细的流沙慢慢填满坑底。

女孩叉着腰,默默擡头望着跃出地平面的红日,沉默半晌,才背着刀折身往返。

没抓着人,织柔有些郁闷,蔫嗒嗒地回了城主府,刚到路口便看到明水涯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明水涯与她视线对上,露出个笑容来,那抹笑像初春新芽顶着残雪绽放一般,令织柔有些看呆了。

“所以,半路上被人劫持走了?”

明水涯替织柔沏了杯茶,瞧着女孩皱成一团的眉毛,忍不住擡指将对方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织柔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对,我还没看清人影,便已经不见了…是我大意了。”

她有些自责,一时也没有心思在意明水涯的动作,只是垂眸复盘:“其实我自从进城以来就觉得这里有些古怪,但又与祈州的古怪不同,祈州的一切都有迹可循,玉州却不一样……这里太平静了,明明如此靠近无回海,按理来说也该有些魔尊传言,可是秦城主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还有貘兽的出现,祂到底是受谁所托,又为何要带走秦霄,以及,祂口中的好坏是指什幺?”

织柔想起沙雾中的人影,虽然没看清楚,但却能大抵辩清是个女人,修为应该不低,也不知道直面对上,她俩输赢几分。

“阿柔。”明水涯问她:“要我帮你吗?若不嫌我多管闲事的话。”

织柔闻此忙忙摇头:“这些都是宗门的事,怎能辛苦你去做,之前你帮我安顿了秦城主我已经很感激了……”

女孩语气一顿,猛然站起身来:“差点忘了秦城主的伤势!”

她刚到城主府便被明水涯迎回客房,对方又是替她擦汗又是帮她掸身上的沙尘,问她渴不渴累不累,照顾得她晕头转向,一时什幺都想不起了。

太可怕了……

织柔将手背在身后,暗暗掐了一把:她果然没法抵挡美色,好没出息!

明水涯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擡手掩唇轻咳一声:“我已将秦城主送回他屋中,阿柔要去看看吗?”

织柔点头,跟在明水涯身侧往目的地去:“城主昏迷,旁人也会起疑心,得想个办法。”

明水涯:“这个不必担心,秦城主有个忠心的老仆,我去时刚巧遇上了,已经交代好了。”

好稳妥!

织柔侧头偷偷去看他,日光顺着屋檐洒下来,照得鲛人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金灿灿的。

“阿柔很喜欢我这张脸吗?”明水涯哪怕目不斜视也能感受到女孩的女孩,于是调笑她:“只怕日后见得多了,便看厌了,嫌我年老色衰。”

织柔忙忙扭过头,装作没听懂。

……昨夜春风一度,还没给个确切应答呢。

两人本有一份姻缘,却又遭她毁约,如今对方巴巴地追来讨个说法,衬得她仿佛话本子里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渣男一般。

她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便已经到了秦千山的卧房。

门口果然守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见到他们来,客气地行了一礼:“二位仙人。”

织柔回了一礼,问道:“秦城主可还安好?”

管家一边推开门,引着两人进屋,一边回复织柔:“多亏二位仙人出手相救,城主目前并无大碍,只是昏睡着,得过几日才能醒。”

织柔走近一些,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的秦千山,他先前的满身血污已被擦拭干净,换了身寝衣,没了睁眼时的气势,这会瞧着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罢了。

无法修道的凡人真是脆弱,织柔想。

除去天灾人祸,还有生老病死,哪怕万般小心也逃脱不了归于尘土的命运。

师父曾说天下苍生皆有定数,救与不救全凭本心,因果不空,一念之间。

可如此洒脱的师父,最后却毫不犹豫地以魂做印,以魄做封,镇魔于无归海。

师父是有情道,她亦是有情道。

师父救天下人,那她也救天下人。

“阿柔?”明水涯察觉到织柔的走神,轻声唤她,“怎幺了?”

织柔回过神:“没事。”

既见过了秦城主,她也放下心,与管家道了句打扰了,便和明水涯退出屋子。

之前的住处已被摧毁,断墙残瓦惨不忍睹,管家也不知用了什幺理由安抚了府内仆从,安排了人去修缮,又腾了间新的小院给两人住。

小院里只有一间客房,虽说厢房外还连着耳房,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但织柔还是略感尴尬。

玉州的城主府太小了,这块州城因受地理影响,虽占地广阔连接瀚海,但人少荒芜,所以她也明白这已是对方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环境。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织柔先开口:“莲卿,我有话想与你讲。”

总是这样避着也不是办法,对方赤忱地将情感一股脑儿地塞进她怀里,她要给答复的。

明水涯看着她,眉眼弯弯:“嗯?”

织柔斟酌着开口:“我此次出关下山,是为了……”她顿了一下,吐露出那个令她心焦又茫然的名字:“为了阿泠。”

明水涯神情不变,只是捏着折扇的手收紧了两分。

“因此在见到你之前,我也未曾想过你我往后要如何相处,我诚然是喜欢你的,只是那场婚约闹得虎头蛇尾,我以为你对我有怨恨。”想起闭关下山后遇见明水涯,对方的动情与纠缠,织柔脸颊微红,她仰起头认真地看着鲛人:“我如今还不知如何与你明说当日之事,或许等你知晓原因,定会觉得我这人不值得你如此爱护,所以……”

“你值得。”明水涯打断她的话,握住了女孩的手腕,他一字一顿地说:“切勿妄自菲薄,你值得天下至美至真的一切宝物,而我的爱,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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