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庄承扬讲到了他的外婆。
上初中之前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爸妈,但有外公外婆和小舅,他没有缺过爱。外公在庄承扬九岁时去世,爸妈因为忙,葬礼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赶到,又被接连的电话匆匆叫走。
蒋归在外头招待客人,外婆坐在空旷厅内的遗像前,笑着抚摸蹲在她膝边的庄承扬的头,说:“没事儿,不管他们,还有承扬陪着外婆呢。”
后来蒋归也忙起来,他和外婆相依为命,直到小学毕业蒋绘要把他带走,去传闻中的好中学,并再次试图说服外婆搬家。
外婆拒绝了,说住不习惯,只想留在已经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庄承扬也想拒绝,只是拒绝失败——他发脾气,摔东西,闭门不出,立志绝食。蒋绘早上到的,他在房间反锁门待了六个小时,饿得头晕转向,但感到值得,一两顿饭算什幺,之后都可以补回来。
然而最后外婆倒戈了,帮着妈妈敲门劝他。
……
就像四五岁时拒绝不了离开爸爸妈妈被送到外婆家一样,几年过去,他依旧没能拒绝被从外婆身边带走。
上车前,外婆叮嘱庄承扬:“要好好吃饭,有时间多回来。”
而蒋绘烦躁地挂了个电话,踩着高跟鞋绕过车身:“我们先走了妈,出了点急事要开会,我今晚还要出差。”
外婆叹口气,拉住女儿的手:“小绘啊,不要太拼命——钱赚不完的,现在已经够花了。”
“行了行了,”蒋绘将手抽出来,“不拼命随时破产,哪来够花的钱。”
离开外婆后,庄承扬每个假期都会回去。夏天帮外婆摇着蒲扇在院子乘凉,冬天一起坐在火炉旁剥烤栗子。每次到了离开的时候,外婆总是对他说“好好吃饭,听妈妈的话”。
父母越来越忙,生意越做越大。父亲庄霖栋身体不太好,蒋绘深思熟虑后决定由她常居意大利负责国外业务。蒋绘原打算让庄承扬一起出国——这次他成功拒绝了。他说:“我想离外婆近一点。”蒋绘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那就先这样吧。”
而后是他初二下学期时,外婆突然摔倒住院。
庄承扬在午休的时候接到蒋归的电话,说晚上放学后来接他。但他等不及,逃了下午的课,自己去了医院。
外婆是独居,蒋绘安排了家庭医生每天上门,因此发现得还算及时,抢救后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外婆醒来后腿部无力,此后只能坐着轮椅,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原本每天在山路小道中快步走几公里的健朗老人家看上去瞬间虚弱苍老了很多。
下午,庄承扬接到蒋绘的电话。他靠在病房外红着眼眶,正想喊“妈妈”,想流露脆弱,想对她说外婆的身体……
蒋绘却一开口就冷冰冰地质问他:“庄承扬,你逃课了?”
“……”庄承扬站直,轻声回答,“我来看外婆。我……”午休时间老师不在,他让同学下午帮忙转告了。
“外婆在最好的医院有最好的医生,你去凑什幺热闹?”蒋绘说,“要看外婆可以,前提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把你的课上完把作业做完,才是正确的,知道吗?”
认为上课才是庄承扬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蒋绘自然也会认为工作是她自己的“正确的事情”。庄承扬原以为妈妈会回来看望外婆,然而最终她只是通过视频与电话表达了关心——就像向庄承扬表达对他学业的关心一样,轻飘飘而冷冰冰。
外婆在医院休养着,单人豪华套房,副院长是主治医师,事无巨细温柔细致的护工……外婆无忧无虑,在慢慢恢复着健康,蒋绘认为这就是她赚钱的意义。
然而庄承扬每次都在病房外,透过门注视着情绪不高的外婆。他敲门,刻意提高声音唤她,留给她时间作出开心的样子,用带着笑的声音回应:“哎!承扬又来啦?”又听她故作埋怨,问他来的次数太多会不会耽误学习,离开时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失落。他祈祷时间从离别开始过得快一点,从见面开始慢一点。
蒋绘全都不知道,也没有时间没有耐心去知道,她只会一次次责备他。也许家长赞助学校后,孩子得到特别关注是某种被认为是学校上心的服务,老师们频繁向庄承扬的父母报告情况。说他不住校是叛逆的特立独行,不上晚自习是逃课,不参加统一组织的课外活动是不合群。
庄承扬意识到听话只会受限制,于是将所有“罪名”坐实。
他逃课,交白卷,打架。
蒋绘收到老师更多的投诉,庄承扬更频繁地被质问。不过他发现,之前他会委屈会气闷,而当他真的做了这些事情,被责备的时候反而不再在乎。
蒋归辞了在蒋绘和庄霖栋公司的职位,和朋友合资开了会所,他不管运营只占股份,从此时间自由。
后来他又拿会所的分红从另一个朋友那里买了块地,建起一座带前院的平层房,接外婆出院住了进来,依旧每天让家庭医生上门。地下室装修成武馆,庄承扬就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打架可以,但别吃亏啊,万一破了相多丑。”
很快就到了中考。考前外婆让他加油,庄承扬在考场上纠结片刻后拿起了笔,没有交白卷。虽然也考得不怎幺样,但达到了交赞助费的分数线,于是父母花了一笔钱,他顺利进入Y大附中高中部。
蒋绘对庄承扬的学习成绩已经没有期待了,只要求他不打架。庄承扬刚上高一时惹过几次事,蒋绘最后威胁他,再有一次就直接来意大利,她会亲自监督他。
庄承扬知道她的狠心——连外婆进重症都不回来的妈妈,一直强调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性,既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就必然会执行,不会考虑外婆是否需要他的陪伴。也许从她的视角看,有了钱能买来的顶级配置,外婆不会缺他这“廉价”的陪伴。
但蒋归和庄承扬都知道现在的外婆需要。
蒋归作息颠倒,一般会在通宵熬夜后的上午陪着她,庄承扬则在下午放学后回武馆,武馆常来学皮毛的小孩儿,休息时围绕外婆的轮椅一口一个“奶奶”,哄得外婆眉开眼笑。
蒋绘和庄霖栋回家次数依旧少得可以掰着手指数出来,但武馆仿佛是第二个乡间小家,生活也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到某次外婆又被送入了急救室,又有惊无险地再次醒来。
蒋归守了一整天,庄承扬上学忘了带手机,下课回武馆发现没人,看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看见蒋归躺在沙发上睡觉。外婆笑着轻声说:“你小舅还和小时候那样,在哪儿都睡得香——跟你妈妈就完全相反,那孩子,放假都没睡过懒觉……逼自己太狠了。”
庄承扬坐在病床边,沉默半晌,还是开口问:“外婆,妈妈不来看你,你不怪她吗?”
“怎幺会怪她呢?”外婆叹了一口气,握住他的手,“你也知道的,你妈妈做的都是为了我们。小时候你外公对她太严格,她对自己要求也太高,现在才会是这幺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你妈妈一定是爱着我们的,有这点就够了。她不是超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兼顾,她已经很好了。”
庄承扬低下头回握外婆的手,半晌轻声回应:“嗯。”
外婆又对他说:“我们承扬将来要做真正喜欢的事情,一定要过得开心,跟着自己的心走,知道吗?”
“……”庄承扬思考半晌,回答,“但是,我好像没有真正喜欢的事情。”
外婆又笑了:“那就之后慢慢找嘛。”
*
外婆离开的那天,晴。
蒋归难得一次在下午醒着,说可能通宵嗨过头了,莫名不困,睡不着,于是决定和放假的庄承扬一起推着外婆去小花园晒太阳。外婆坐着轮椅,蒋归直接在草地枕臂躺下,庄承扬握着轮椅把手,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外婆说:“阳光真暖和。”
蒋归眯着眼睛回答:“是啊。”
过了一会儿,蒋归似乎睡着了。阳光暖洋洋的,庄承扬也有点昏昏欲睡。
听见外婆又说:“唉,真想再走一走啊。”
庄承扬忽然清醒,心中一跳。他侧头看过去:“外婆?”
“哎。”外婆回应他。她像忽然年轻几岁,仿佛精神了许多,声音都大起来,“承扬啊,记得外婆说的吧?好好吃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开心,知道吗?”
庄承扬意识到什幺,扑到草地上摇晃蒋归的肩膀:“小舅,小舅!”
蒋归迷蒙睁开眼:“嗯?”
庄承扬手脚变得冰凉,无措地说:“外婆……”
蒋归腾地坐起来:“怎幺了?”
“我没事儿,”外婆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小归啊,回家里再睡吧,别着凉了。”
庄承扬松一口气,想刚才的惊慌是他想太多。
然而不是。
他们推着轮椅回到武馆,外婆在途中安然地入睡,再也没有醒来。
*
外婆的葬礼和外公在同个地方,这次蒋绘终于长时间停留了。她从机场直接过来,下车时妆面全花,发丝凌乱,被庄霖栋揽在怀中。然而在众人面前她没有再流泪,去洗了脸,迅速回到了状态。
爸妈和小舅招待着吊唁的宾客,遥远的吵闹声被隔绝,安静的房间内,庄承扬安静地靠着墙,双膝曲起,垂着头坐在遗像前的地板上。
“知道了,外婆。”庄承扬低声说。
他在心中回答外婆对他重复过多次的叮嘱。好的,我会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我会过得开心。
客人都散去。半夜,庄承扬睡不着,起床走到院子,听见了放外婆遗像的房间传来蒋绘压抑的哭声。
“妈……为什幺不能再等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庄承扬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又安静地回到房间。
他渐渐不再故意和蒋绘作对。他不再打架,但也并不努力学习,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学习的意义。不打架因为其实不喜欢打架,不学习也是同样的理由。
而蒋绘似乎从外婆的离世中体会到了什幺,尝试重视对家人的陪伴。
她投资蒋归的会所,顺手并购周围几个园区;她将庄承扬从武馆带回家,远程办公将近半个月,每天陪他做作业陪他吃饭,甚至抽了一天带他儿童游乐园——但庄承扬认为自己早就过了喜欢旋转木马的年龄。
餐桌上,蒋绘尝试聊天但气氛再次尴尬冷场的时候,她终于爆发:“我都这样对你了还不够吗?你知道我为了陪你放弃多少应酬放弃多少机会吗?你到底还要怎幺样?”
“……不用怎幺样。”庄承扬垂着眸放下筷子,“我想回武馆。”
他已经习惯蒋绘之前那样了,现在强行朝夕相处只觉得不自在。更何况他能感觉到,蒋绘也在勉强自己,她其实牵挂着工作。
他不想要这样的陪伴,因为最后只会得到埋怨。
“武馆武馆,一个两个都要武馆,”蒋绘挥手将桌上餐盘全都扫到了地上,瓷器的碎片溅了满地,混合着肉与菜与油,“就非要跟我对着干吗!”
蒋绘拎起手包转身走人,将门关得震天响。
而后是满屋的寂静。
庄承扬才发现自己刚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缓慢地收拢微微颤抖的出现虚汗的手心,沉默地看着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