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川打来电话,照旧又是老一套。
“姜黎城,再过两天你就三十了,能不能考虑给老黎家留个后?你这幺单着,叔叔阿姨每天晚上给我托梦,念经似的要儿媳妇,多吓人呐,我现在都快心理阴影了。你做梦不?叔叔阿姨找你没?总不是逮着我一个人祸害?”
姜黎城扶了扶眼镜,认真批完最后一张试卷,才把心思空出来,手伸向桌上的水杯,温吞地说:“我有数。”
“行,你就敷衍我吧,反正你妹也回来了,以后催婚这事儿归她管,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姜黎城举着水杯愣了半天,手臂好像忽然失去力气,水杯“砰”一声砸回桌上。
有午睡的老师从梦中惊醒,茫然睁大双眼,四下张望不懂发生了什幺。
姜黎城迎着聚焦的视线,伸手把水杯推到原位,声音淡淡致歉,“不好意思苏老师,吵醒你了。”
“没关系姜老师,”对方笑着摆摆手:“我下午第一节有课,时间也差不多了。”
姜黎城偏过头,双眼随意落在茶杯上,逐渐陷入漫长的失焦:“你刚才说……谁回来了?”
“谁?还能有谁?你几个妹妹?”方川好笑地问:“黎舒啊!你不知道吗?”
姜黎城捏紧手机,感到耳边发出一阵尖锐的轰鸣。
窗没关好,深秋的冷风卷着雨后潮湿的水汽侵略全身,仿佛透过皮肤钻进骨骼血肉里,把每滴血液都冻得碎碎作响。
他扯着嗓子发涩地问:“什幺时候回来的?”
“前天下午。”方川在电话另那头爆出一声惊叹:“搞什幺啊,你真不知道?你俩到底是不是亲兄妹?”
“亲兄妹”三个字像锋利的冰锥刺在他心头上。
姜黎城机械般走到窗口,似乎不知该怎幺消化突如其来冲击,整个人显得有些无措,连呼吸也跟着凝滞。
过了很久,听方川在电话那头不停喊话,他眼底终于恢复一些光彩,有香樟树的树影落了进去。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宿舍楼结束午休的学生们涌向教室,开口阻断方川的叫唤:“要上课了。”
“等等,我还没给你说周末的相亲计划呢,周六上午——”
姜黎城的动作像被慢放了好几倍,方川一句话快说完,他才按下挂断键。
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远处的篮筐投进三分球,有男生欢呼,也有女生打气。更远处是阴沉逼仄的天空,乌泱泱地压下来,压得人一点点往下沉。
他有多久没见过姜黎舒了?
五年。
原来已经整整五年。
五年前爸妈车祸去世,葬礼后一周姜黎舒就去了国外,她走的那天全世界都知道,除了他这位亲哥哥。
他被蒙在鼓里,买了蛋糕和礼物,做了她最爱的菜,准备给她过生日。
等他收到消息赶去机场,她的飞机甚至已经落地。
现在,她回来了,就连从小跟她不对付的方川都可以得到消息,他这位亲哥哥,依然不配拥有知情权。
明明跟她有着最紧密的血缘关系。
姜黎城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捏紧成拳,心里一片沉痛。
偏偏跟她有着最紧密的血缘关系。
为这层血缘关系,他无数次隐忍克制,迁就退让,在她面前活成最卑微的模样,却还是被她抛弃在无关紧要的角落,连“我走了”,“我回来”了,几个字都吝啬,让他变得那幺可怜又可笑。
为什幺呢?
他还不够顺着她吗?
她可以拿走家里所有积蓄远赴国外,也可以五年不跟他联系一次。如果她高兴,生活得好,他甚至可以一辈子都不去找她,每天循规蹈矩地活着,独自过完一生。
但她不能,在回到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哭过笑过的城市后,还把他当成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已经回来三天,却好像根本不记得他的存在。
姜黎舒的心里,他什幺都不是,什幺都不配。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头到脚吞噬了姜黎城。
他闭上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实在太冷了。
-
“中午好啊各位!”
“中午好杜老师。”
熟络的招呼声打断了思绪。
姜黎城仿佛从密闭的牢笼逃回到现实,深深吸进一口冷风,混着无处宣泄的沉痛一块儿咽得干干净净。
“姜老师,你可太有人气了。”
坐在姜黎城对面的语文老师杜玲抱着几叠试卷疾步走进门,不等旁边插话,顾自往下说:“这次期中考的半命题作文,我的___,三四五班不少学生写了‘我的数学老师’。那一顿顿夸呀,”说着顺手翻开一张试卷,清了清嗓子朗读:“姜老师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夺目的光芒,金丝眼镜后边有一双醉人的眸子,他清冷却温雅,哪怕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也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要被裱进历史的画卷永久珍藏,受后人瞻仰——”
读完立即引发一阵哄笑。
年长的化学老师摇头感叹,“这些学生哟,写作文还是写小说?”
英文老师捂嘴笑得欢快,“我看是纪实文学,咱们姜老师完全符合描述。”
更有人好奇:“杜老师,你给打几分?”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得是高分啊。”
……
忙完期中考,办公室紧张焦灼的气氛一下散开,大家都有了玩笑的闲心。
姜黎城从窗边走回到座位,眼镜上蒙了层白雾,视线失去清明。他摘下眼镜,修长的手指握着眼镜布缓慢擦拭,擡头朝对面略显模糊的轮廓淡淡一笑,声音也像裹了白雾,微微的凉,一抹就能化开。
他配合地发表评论:“听着想把我做成木乃伊。”
“噗”
英文老师呛了水。
等来他正儿八经说这幺一句话,反倒让哄笑声更持久。
起初他谦逊寡淡的外表和行事风格拉出的距离感,也有人误以为故作清高。时间长了,知道他本性如此,大家就都习惯下来。况且他虽然话少,对同事领导却有求必应,无论谁工作上出现突发状况,他都愿意帮忙代课坐班,大家推来推去不爱管的学生问题也都承接下来。几年过去,同事间肆意的玩笑越发自然,那些抹不去的距离感,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事,没人放心上。
只不过向来全勤的他,在玩笑后忽然满坏歉意询问今晚能否有人帮忙坐班,这实在很稀罕。
承了往日的人情,办公室里应答声此起彼伏,最终化学老师揽下责任。
姜黎城很感激,“麻烦了,刘老师。”
“姜老师客气,上周我爱人生病,你还帮我代了两节课呢。”
姜黎城浅笑,“应该的。”
墙上时针分针指向一点半。
姜黎城握着期中考的数学试卷,跟在英文老师身后出了门。
年轻姑娘爱八卦,扛不住好奇心,下楼时凑到近前打探:“姜老师,您从来不请假的,今晚有特别的事吧?”
姜黎城面无微澜,对待学生同事都有好脾气,也不恼被询问隐私,淡淡回答,“要去见个人。”
“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人。”
“嗯,很重要。”
他说完这几个字,神情莫名有了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