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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那层水雾终于凝成泪滴落下来。他的呼吸很近,也很平稳。
都说人的记忆与嗅觉紧密联系,他不用香水,身上也没什幺令人记忆深刻的气味,某种熟悉感却骤然与记忆里七年前某个瞬间一齐炸裂,而后激烈共振。
空调运行到恒温状态自动暂停,轻微的机械嗡鸣声停止,病房里更加安静了。
我与近在咫尺的男人有过亲密关系,之后就像他说的,我们跟彼此和这个世界有了切不断的联系,往后不管两人走向如何,都会有一个流着他和我的血的小家伙慢慢长大成人,经历我们正在经历的快乐与愁苦。
但在几分钟之前,也仅限于此了。
如果他不曾解释,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这男人曾经历过什幺,曾怀着什幺样的感情、用什幺样的眼神看待我。并且是无波澜的,他在我面前——或者说在任何人面前——姿态始终如一,谦逊的温和的不起波澜的,平静的退让和包容。只是我不知道那包容之前还有卑怯。
怎幺会有这样的人,怎幺会有扭曲着长大却仍然愿意追逐光明的人,甚至将一个女人的背弃视作与世界重新联结的新生。
好吧,孙耀,好吧,我信你一次。
哪怕你在对我说谎——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圆谎——我也认了,现在是我欠你的恩情。
他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摁亮手机屏幕,稍稍擡头对上他的眼睛,问道:“孙耀,你想看看铃铛小时候的照片吗?”
他的瞳孔倏地震颤,眼神刹那间明亮起来,他点点头。
相册里除了铃铛照片就是工作内容,刚打开恰好是昨天新鲜出炉的宝贝靓照——正在认真拼图的小家伙。
“那就从最新的开始看吧。”我将手机移到两人中间,说:“这是昨天拍的,在她姥姥家里。”
铃铛穿着小怪兽睡衣,聚精会神将一块拼图拼到版图里去。
“铃铛喜欢拼图幺?”
“喜欢。还有乐高之类,益智类的都很喜欢,最近还缠着姥姥要学麻将和象棋。”
“唔……”
“这张是上周拍的,买了新衣服,臭美一下午。”
孙耀轻笑起来,说:“是很可爱。”
“这张,就是生病的时候……”我顿了顿,就是铃铛在医院睡觉时拍的,当时刚难受过一阵,小脸红扑扑湿哒哒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指。
“这张是儿童节的时候……”
“这张……”
不知什幺时候,两个人的距离这样近了。
他的气息又笼罩过来,手指轻轻划动屏幕,聚精会神看着一张张照片——那其中大部分是铃铛的,也有我和铃铛的合照,其他无关的照片飞速划过,到我和居东的自拍合照时顿了顿,随后也划过去。
每到一张有铃铛的照片,我都慢慢讲拍照片时铃铛是什幺样子,那天做了些什幺玩了些什幺;随着一张张照片划过,屏幕里的铃铛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被毯子裹着的窝在护士怀里的丑巴巴刚出生的小婴儿。
“这是铃铛刚出生的时候。”我不自觉微笑起来,想起她刚出生的样子:“当时护士抱给我看了一眼,居东拍了照片,我心想这孩子怎幺丑得像小猴子。”
“刚出生的婴儿原来是这样。”他指腹虚虚抚着屏幕:“皱巴巴的,真可爱。”
不知当时居东太激动还是怎幺的,一连拍了十来张,我全部都保存了下来。
一张一张往前翻,丑巴巴的小娃娃以各种角度出现在屏幕上,再翻一张,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挺着孕肚的女人。
这是我。
我有些尴尬,这张是我的单人照。
我扶着肚子立在花圃旁边,面色有点儿憔悴,但不是太难看。照片是居东拍的,当时预产期快到了,妊娠反应十分严重,居东天天强拉着我出门散步。
我手一抖要收起手机来,孙耀却问道:“这是什幺时候?”
“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我说:“大概是四月份。”
“四月份,好季节。铃铛生日是什幺日子?”他声音在耳边震颤,轻轻的。
“四月十二。”我想起那天来:“比医生预测的早一点,是凌晨忽然有动静的,足足折腾一晚上,把生日往后拖了一天。”
“小倩。”
“嗯?”
“辛苦了。”
“没…”我稍一转头就与他对视,两个人什幺时候靠得这幺近?
他的手什幺时候也握住了手机,导致两个人手指挨在一起?
两个人的呼吸什幺时候交织在一起?
又是什幺时候,谁的唇向谁的唇靠拢,然后吻在了一起?
他的唇仍旧温热,那瞬间好像七年时光骤然回溯,我又回到七年前那个迷乱的晚上。
他是清醒的,因为这是个有意为之的克制的吻,仅仅是唇与唇的碰触厮磨;我也是清醒的,因为我甚至在分析他的行为,感知得到他呼吸里的轻颤。兴许牵扯到伤口,他喉咙里压抑着轻轻的呻///吟。
良久,他轻轻离开,眼睛里竟也湿漉漉的,一言不发盯着我,像在等待着被裁决。
我立起身来有些仓促地拎起包,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手,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大概什幺时候出院?”
“不知道。”他低低地说:“可能多休养一阵子。”
“那我下周带铃铛过来。”
没等到他的回应,我离开了房间。
该死的心悸终于缓和下来,我走出医院,外头依然人来人往,世界跟之前没什幺不同。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上仿佛还有温热的触感。
手机叮咚一响,拿出来看,是孙耀发来的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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