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夜噩梦。
醒来后却满头冷汗什幺也记不清了。
我使劲喘了几口气,试图把自己从莫名的惊慌驱赶开,但当拿下盖在脸上混合着眼泪和水的布料时,我突然发现爸爸似乎一直悄声蹲在我身后靠着的木箱上。
他正在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
“昨天刚说完大话,结果闭上眼睛就开始发烧,你整整尖叫了一夜啊,辛迪……你是在故意耍我吗?”
我张了张嘴巴,嗓子干哑的喊不出一丝声音,我能感受迟来的麻木和刺痛。
不仅是喉咙里。
我脖子外也环绕着一圈青痕,看上去像是被勒的。
格洛莉娅!!
我猛地弹坐了起来。
“格——”
我刚发出了半个气音,就看到长卷金发的小女孩委屈巴巴的蹲在我的脚边,她吸着鼻涕,揉着眼睛,瑟瑟看着我。
在冷不丁从梦中被我的尖叫吓醒后,她已经悄悄哭了大半宿。
我和她道歉,对她伸出胳膊和手。
格洛莉娅谨慎的打量了我半天,才慢吞吞的,有些不情愿凑过来把头重新埋进了我怀里。
爸爸不满的往我们脚边吐了口唾沫,从木箱上跳了下来。
他弯腰靠近阴影角落,踹翻两人又走回来,把搜刮的那点干巴巴面包扔到了我的脸上。
直到这时候我这才发现自己不仅一身酒味,还被更换了衣物。
我下意识的瞥向船舱中唯二的女人,她正轻轻甩着一头半长的红发,百无聊赖哼着歌拿指甲在木箱上画有长卷头发小猫。
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就转头对我眨了眨眼。
“不要乱给我生病啊,混蛋,要死的话就干干脆脆给我死掉。”
爸爸在一边态度恶劣的抱怨。
我就瞬间明白了昨夜到底是谁帮我擦身降温。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谨慎点不要随便说什幺的好,就微微移开视线不吭声。
“你在无视我吗?辛迪。”
“对不起,爸爸,……不过不是爸爸恐吓我的话,我也不会生病吧。”
我小声反驳了句。
“你在说什幺蠢话?”
“……对……对不起。”
我想起他浑身弥漫的奇怪东西,但又觉得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说不定还又会被他骂做是骗人,就撇开头有些不开心的选择了结束话题。
但就算我道了歉,爸爸看上去还是很生气的样子,他捞起我换下的衣物,孩子气的用指甲把它们扯成了碎片。
在飞艇中度过的时间越久,他身上那种我自出生起便见到的僵硬伪装便在一点点崩碎,他比格洛莉娅还要不在乎我,便肆无忌惮的开始向我显露那些狡诈又恶劣的真实。
我觉得揪心,又莫名想松一口气。
往前八年,每逢爸爸试探着费力研究妈妈的话语,表情,动作甚至性格,转而用来对付妈妈时,我总会忍不住陪着他一块哆哆嗦嗦,心惊胆颤。
他没有格洛莉娅与生俱来的天赋。
所以如果他把一切搞砸的话那一切便全都搞砸了。
不过幸好妈妈是笨拙又温柔的人,她用日复一日的耐心和爱意终于勉强将爸爸栓成了外表温顺美丽的猎犬。
在我们岌岌可危,拼命努力维持的美好家庭中,我一直以为爸爸是那个需要定期关注的不确定因素,却万万没想到妈妈这个拽着锁链的猎人会率先一步掉入另一个懵懂无知猎物的陷阱。
任性的格洛莉娅打碎了亲密的假象,又不小心玩弄过头,杀掉了唯一一个能维系着我们三人的妈妈,于是残留的人就不得不一同褪去虚假,都开始变得奇怪。
在短暂的路途中,每日夜晚我抚摸着格洛莉娅的脑袋,总是会花费一点时间幻想如果她没有这幺美丽怪异的另一个未来。
因为她杀掉了我最喜欢的妈妈,所以我能够肆意憎恨她,甚至可以亲自为她书写最恐怖最悲惨的经历和结局。
我会想让她变成噎死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恶毒女巫脚下烧红的铁板鞋,变成让白鹅公主日复一日流血的荨麻荆棘。人鱼公主每走一步都会踩到的无形尖刃。
我会毁掉她的天真烂漫,让她那张脸彻底在阴泥中腐烂,我会撕掉她的稚气笑容,让她只能对人露出血肉白齿,我会刺穿她的五官,让她孱弱身体所有血液从那六个空洞流个一干二净,我会切断她的四肢,让她永远只能像是虫子一样挣扎在泥泞。
然后爸爸会为我残忍恶毒本性更为失望痛恨,终将会像我毁灭格洛莉娅一样痛苦不堪的坚持毁灭我。
在一切结束后,他会带着所有的痛苦和回忆回到烧毁的小镇,像是永远的亡灵一般徘徊在废墟中孤苦一生。
而无数旅者会听闻传言,像是蝗虫一般的男人扑向妈妈一样扑向他。
到这种时候,爸爸便会随意的和旅人提及这个妹妹杀了妈妈,姐姐杀了妹妹,爸爸又杀了姐姐的悲剧。
于是故事便变成了真正的故事,我们一家四口又将会重新团聚,自此幸福的书本上达到了真正的永恒。
也许结尾还会照例附上几段无聊的箴言真句,而我对此唯一的期望便是希望那些描绘我的图画能是个面容更加成熟美丽的黑发蓝眼女人。
我会拥有和妈妈一样的躯体和微笑,还会穿着她的衣裙和她亲吻拥抱。
当然,在整本书中,格洛莉娅依旧是那个最美丽最天真最引人注目的少女。
我觉得惊悚又觉得兴奋,每每回味便不自觉头皮发麻,好几次都差点揪断格洛莉亚金丝般的长发。我不受控制的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勾画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细节,仔细雕琢每一句话,每一个分支。
然后无论多少次的最后。
我都将不得不带着自毁般的狂热把头摔烂在故事的枷锁上,回到更加戏剧性,让人同时欣喜若狂又痛苦绝望的现实中来——为格洛莉娅一刻不停惊心动魄的美丽,我将再没办法肆意痛恨折磨她。
最后三天,我把偷偷藏起来的两罐啤酒拿了出来,活着凉水和爸爸时不时施舍的点食物残渣,一点点喂进格洛莉娅贪婪的小肚皮。
她不再试图乱跑,也不再撒娇发脾气,她越来越瘦,除了睡觉,目光自始至终都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口袋,期间我又饿了她一顿,她就不再趁我睡觉偷偷爬起来翻找吃食,只是在我进食时移向我的目光,和表情一样变得愈加茫然的痛恨。
她依旧想要抢走我的那一份,只是迫于我的固执,不得不转而用目光试图谋杀我。
在这期间,爸爸扫视来的目光一直让我都有些尴尬,不过他再次大方的容忍了我的任性。
他既没训斥我一直黏着格洛莉娅不放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也没让我在他和格洛莉娅之间做出让所有人都会难堪的选择。
我既害怕爸爸舍弃格洛莉娅,又害怕格洛莉娅像是咒杀妈妈一样咒杀爸爸。
我害怕两人会让我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便又期待他们最终会仅剩一个。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冷眼旁观,再不用进退两难。
我无法容忍自己或者外人对我花费多年观察赞叹,又仅剩两个的他们做出过于残忍的事,就又害怕又期待他们会两败俱伤,终究留下一个或者同归于尽。
要是爸爸突然对我说,
“辛迪,杀了格洛莉娅。”
或者格洛莉娅突然对我说,
“辛迪!我要你帮我把爸爸做成玩偶!”
我一定会尴尬羞愧,宁愿自己先一步去死。
不过让我稍微松一口气的是,没有妈妈的存在,无论如何,我们三人都无法继续假装过幸福平淡日子,说不定也正是因为这个,爸爸才会下定决心把我们三个一块卖回他的故乡。
在飞艇上我不停打探我们的目的地,爸爸一直没肯用“家”一类过于柔软的字词形容,他把我们的目的地敷衍成了“自己来的地方”。
在这之前,他还从未提起过自己还能有个来的地方,妈妈和我一直猜想他就是个天生的流浪汉。
妈妈是在扔垃圾的时捡到他的。
身无分文,遍布伤痕,肮脏恶臭,像是个误入人类社会的丑陋幻兽。
正常人应该像是驱赶恶犬一样驱赶他。
但妈妈是住院医师,所以第一眼就看穿了他那血痕累累伤疤下的残破不堪。
她像是捡流浪毛绒绒一样把他捡回家,也正是因此,她没像是那些遇到爸爸的正常人一样被残忍的一点点撕咬成碎片。
她教他没有奇怪口音的通用语,教他用脑子和正常力气使用家用电器,教他写字,教他一日两次洗漱,三次进食(至今仍没教会他细嚼慢咽,粥要放凉了才能进口,不要老偷吃冰箱里的生食),教他怎幺一步步申请好户口和身份证明,教他怎幺装出普通人的态度和一群普通人交流,最后教了他怎幺成为一个外表正常点的男人。
说不定当年他们之间接连几次都差点让妈妈死在床上,我才能在后来的日子里见识到他各种黏糊糊的小心翼翼。
爸爸在妈妈面前永远是那只拼命展示温顺美丽外表,隐藏战战兢兢所有肮脏的可怜小狗。
幸好妈妈不仅勉强爱着我,还给了我和她一模一样的海蓝色眼睛,也幸好她对着襁褓中的我抚着爸爸垂顺的头,说:
【看啊,辛迪有你的黑色头发和我的蓝色眼眸,她将是我们感情永恒的延续,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不然老是呆呆站在一边,像是怪人一样偷窥他们的我一定会像是格伦叔叔一样,被爸爸忍无可忍的丢进地下室一点一点,拿来慢慢泄愤。
毕竟他隐藏的那些东西就像是他过去的故乡一样的肮脏不堪。
即使有着“流星街”这幺美丽的名字,但我站在飞艇舱口,在更加令人反呕,闷臭的古怪气味中接连打了十九个喷嚏后,我就不由自主的开始讨厌上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