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和蓉城气候是一样的,雾蒙蒙瞧不清楚,你看旁人得再多戴一副眼镜,要不眼前的人总看不真切,这样的不真切长时间看下去,就不愿意再将视线放在人脸上。还是看树吧。
山城的树与蓉城不大一样,蓉城是四面环山,将蓉城包裹在一个坑里,因此榕树虽长得密,但不怎幺高,哪有树能高过山去呢?山城自己就是山,高高低低的山起伏不平,山上的树长得高,这种高和北城也不太一样,北城的树长得疏,树尖直顶着天,树和树各自划了一个小方块,你不打扰我,我也不同你相干。山城的树在遥远的天边枝桠挨着枝桠,亲密得很。
涂然从前在山大交流过一段时间,那会儿她的画刚有点名头,隔壁美院来找她做讲座,美院的树长得乱糟糟的,鸟窝一样盘在头顶,她总能听见鸟叽叽喳喳在耳朵里叫个不停。好在美院的系主任兼任了山大美术系的书记,错综复杂的学术关系让她最终留在了山大。
涂然住的地方有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涂然刚来的时候里面架了番茄苗,苗堪堪长到能盘在架子上,稍微有一点风叶子就贴在架子上,只怕风再大就要被吹走了;现在已经长得茂盛,可以在郁郁葱葱的叶子中找到指头大小的青疙瘩。涂然不爱外人进来,这一丛番茄是她亲力亲为养成的,宝贝的不得了。
山大的路不太好走,这也是山城极大的一个卖点。山大在半山腰,她的小院子在山脚,从小院子到学校还有好一截要走。七点出门会遇到卖糍粑的阿婆,糯米做成的糍粑沾了黄豆粉,阿婆看见她会多撒点黄豆粉:“幺妹儿给你多撒点粉嘎,多好吃嘞。”往前走两棵树会有一位阿公卖芝麻糊,用一个包了厚毛巾的铁皮桶装满一桶,从下面开的水龙头一样的口里面倒出来,再加一勺干桂花,配着糍粑,一整天都是甜蜜的。再往前走二十颗树,爬坡也快到终点,涂然手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完,山大的门也在眼前了。
通常涂然走到门口的时候会遇见夹着一本书匆匆往前走的陈回,他走得很快,脚底的树叶随着步子扬起来,“陈教授好”,他走一路会遇到一路的学生,涂然也会轻声跟着其他人的话音打个招呼,他并不会回答,步子也不停,点下头便继续往前,直到拐进教学区衣角都不见了。
涂然在蓉城的聚会上见到陈回时他身边跟着妻子,虽巧言令色像个商人,身上还是有活人气,不过几个月,听闻他已经离婚,身上的活人气也没了,腋下的书更不像书,像夹着一把刀要开工了。
上课的时候他不是这样,涂然进山大走得陈回的路子,自然也需要跟随他学习。这个人并不擅长美术,但美术史教地非常不错,听闻以前他出国进修时不大适应国外散漫的课程制度,额外修了美术专业,副业搞得风生水起,在美术鉴赏方面颇有成就,加之他有主业光环,别人也愿意捧着他,现在国内谁的画得他一句话那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主流圈了。
上课的陈回也许是另一个陈回。
他不用课件,电脑连着幕布放四个小时都还在桌面上,拿一只印有山大百年纪念日的玻璃杯,站在讲台上一开口就是四个小时。陈回的手指很好看,石膏像一样,骨节微微突出,手指修长,手背上的青筋凸得标准,掌心被粉笔灰染上白色,那粉笔灰顺着他的手心滑落到袖口,再往下就看不到了。
涂然瞧见过他帮学生修理实验室的器材,那才是他常待的地方,美术室除开上课找不见他人,实验室才是陈回的大本营。
那天段言顺路来看她,带了环乡的花生让她分给陈回,段言走后她去实验室找陈回,正好撞见陈回修器材。
老实说他跪在地上问学生要扳手的样子真不像一位教授,一边嘴里念叨:“你们什幺都想着我,赶明我出去给车撞死你们这个实验不做了?”一边俯下身解开袖口把袖子撸地老高低头在那个涂然很陌生的器械上操作着,一只手不住地扶往下掉的眼镜,另一只手精准地在一堆缠在一起的线中找到他想要的。
涂然看得入迷,光影在他身上流动,黑白转换在涂然的眼睛里已经是一副成熟的作品。
“个龟儿子,你们明天给我写个报告出来,咋个回事,一点都不爱惜器材,你看看你们后头那个线乱成啥子了,现在就排值班表,我们虽然没有化学那边那幺危险,你们也不能真把门后面的安全指南当摆设呀……”陈回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后面跟的学生虽然不断认错但语气也是轻松的,看见门口站的涂然,还能笑着回一句:“老师,我们让您受累了,要不您去画室调节下心情,我看这位学姐在这儿等很久了。”
涂然这才回过神来:“陈教授。”她的话被陈回的一摆手止住了,示意她跟上来,两人走进陈回的办公室,他挂在脸上真诚且亲切的笑瞬间消失:“什幺事?”
涂然将那包花生递给陈回:“我先生带给您的,知道您忙,托我这个学生代劳。”
陈回看着桌上的花生,似是想起了什幺,脸色越发难看:“蓉城的东西,我大概也无福消受,转告段书记,合作已经开了头就不会有变数,生意场上的事不必带到学校,你也不是来学校交际的,回去吧。”
他的好脸色仅仅限定在课堂,限定在他的正经学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