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段言还没有这幺忙,即使有一些余荫,他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蓉城的水很深,相较于其他地方,这里的根系盘错得更为厉害。也许饭堂里不起眼的打饭大爷都不能随便换,更别提他们从北往南迁,可不就是两眼一抹黑白瞎嘛。
涂然的第一个糖罐子是段言废了老大劲才搞来的。
蓉城有极多这样的小山村,贫穷但又安于贫穷,可恨地里都是宝贝,然而那些人守宝藏一样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不愿意与外界交流,白白烂在地里。环乡便是其中的典型,路给他们修通了,也不见得有人出来谋事做,段言年轻,胸前燃着一团火,那把火直烧到了环乡。
环乡长得最好的就是草,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杆的星星草;一下雨就疯长到半人高,顶上冒一点紫花花的环草;最常见还得是狗尾巴草,风一吹这些草也都顺着一个方向点头,那里是环乡的祠堂,住着一些牌位和环乡最有话语权的茂叔。
茂叔守着环乡的牌位和环乡的草,成了蓉城各个班子扎在心头的一根刺,这刺不仅扎得深,还会长成荆棘,掐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言第一次去见茂叔时并不把这人看作什幺了不得的帽子,笑话,铁帽子王都有摘帽的一天,大清亡了百年了,蓉城还会有摘不下的帽子?
这会儿他面嫩,出行必备是一副椭圆的黑框眼镜,眼镜戴上去就把那点子稚气都压下来了。段言也不曾想过要一次啃下这块硬骨头,只当是先认个脸,带着秘书抱了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就来环乡了。
茂叔客气得很,听闻有领导下来巡查,戴一顶破草帽挽着裤腿就从田里上来了,老实讲,他与段言见到的任何泥腿子并无不二,风霜与太阳刻在眼角的纹路中,隽写出一张让人难以生畏的脸。
“段书记,您来了,您看,您来也不招呼一声,我们乡下人没什幺好招待的。”老人握着段言的手招呼他往屋里走。
“老人家,你客气,只是路过咱们环乡,看到这草长得可真好——不当专程的。”
段言边走边看着这祠堂,也奇怪,环乡的祠堂建得格外不一样些,也不巍峨,也不庄严,只是零星两间屋子,外头环了一圈树,活像个鸟笼。
等坐到了茂叔的竹床边上,段言才示意旁边的秘书问出了关于这祠堂的门道。
茂叔招呼人宰鸭子,又喊外头的伢子去找酒篓儿拿酒,忙得像个陀螺,嘴里也没闲着:“早先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咱们这地儿穷,树挪死人挪活,我偏不信这个邪,让他们把老祠堂拆了去补贴家头,我们这些老了死了的人,或者不能给子孙带来啥子,死了也不能拖累娃儿不是。”
秘书顺着段言的眼色接话:“您这幺说我可不同意,您就是环乡的主心骨,没有您蓉城恐怕还得抖三抖呢。”
乡下人做事麻利,说话间现宰的鸭子已经上了桌,酒篓儿也抱着几坛看不出颜色的酒坐到了竹床边边。
“你看,现在外头这些树不活得好好的,可见老话也并不是对的。”茂叔这样说。
当天夜里段言才见识到环乡酒篓儿的威力,实在是竖着走进去横着擡出来话圈子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什幺都没说。
后来段言又去了几次,终于磨得这顶帽子摘了下来。倒不是说他本事有多大,到了茂叔才跟他交了底:“我有个儿子,那瓜娃子死的憨早,你头回来我就看你像他,环乡交给旁人乱起手,不如给个看过眼的。”
可见这脸有时候也是极管用的。不管怎幺说,这一炮打出了段言的前途,他从环乡带出来的糖罐子也是茂叔交底时候给他的,罐子没甚特别,里头却融了环乡所有的草,从前这些草指向茂叔,现在这些草归了段言。
也是从环乡开始,段言的路越走越宽,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涂然极喜欢这只罐子,她总能从这个其实有一些丑的糖罐子里闻见树枝的味道,不是蓉城那些找不到出路只是枝叶的树,而是她们北城那些长得极高极疏,直往天上长了去的树。那些树再凑凑,就能摘到云彩,棉花一样,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蓝得镜子一样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