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个时候,我们在镇上买了房子,婷婷应该不在这里。
我从窗户上摸到钥匙,打开了门。
这是我21年后住的地方,也是一开始我们住的公家的老房子。
红色电话机上显示了时间,现在是早上5点22,2011年9月26日。
我打开了一个零钱罐,数了数,有三十九块八毛。
我坐公交车去了镇上。
这是清晨最早的一班车,如果没猜错,婷婷现在还在睡觉。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感受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变化。
后面坐着一个学生,正在打电话:
“喂,是我。嗯,我上次打游戏,借了他们一笔钱,现在他们来找我,我没有这个钱......告诉我妈妈?怎幺可能,他会剥了我的皮。自己偷偷解决就算了,他们要是帮我解决了,一辈子都要拿这件事说我,我很窒息的。这种事,当然只能和朋友说,不能和家长说。大不了被揍一顿,或者先跟朋友借钱,还了再说......”
原来现在的孩子,大部分事情更愿意和朋友说。
我陷入了思考。
半个小时后,到了。
镇上的十字路口不是十年后的花坛,也不是二十年后的超大三维显示屏,而是一个垃圾池,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有些店铺开了门,有些店铺还关着。
一路走过去,我知道二十一年后哪些店铺还在,哪些店铺没了,又开了什幺样的新店。
这让我直接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我们住的房子在西红柿街,西红柿街不卖西红柿。
我来到西红柿街8号,它离车站不远,没走几步就到了。
我的心脏狂跳,迟迟不敢进去。
一团小黑影从我的脚下窜过,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一只小黑猫。
屋子里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我连忙躲在一棵树后。
树枝摇晃,清风拂面,树上有鸟在“啾啾”叫。
铁门相撞,发出“叮哐”的声音。
在斑驳的阳光下,一个少年吹着口哨走了出来。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脚步懒散,踢踢踏踏的。
额上戴一条红白发带,头发是蓬松的短发,没有梳,后脑勺翘着两撮呆毛。
面色红润,看得出饱饱地睡了一觉。
斜背一个黑色涂鸦单肩包,上面画着一个紫色的卡通篮球明星,卡米拉黛维。
脖子上挂一个黑绳网兜,装着一个篮球。
左边咯吱窝夹着一瓶冰牛奶,抱着一个滑板,右手拿着一个三明治。
手腕戴一只黄绿颜色的橡胶运动手环,伸手扯了扯发带。
这就是我的女儿,唐霆,婷婷。
我二十年前没见的女儿。
他就站在我面前,会笑,会说话,会走路,看得见,摸得着。
不是河岸上泡白僵硬的尸体,也不是一捧黄土。
这幺久以来,我慢慢不再看他的照片,差点都忘了他的模样。
他是这样鲜活,这样有生命力。
他是我唐伟丽的女儿,是我的骄傲,是我的梦,是我的一切。
我不敢走进,害怕是在做梦。
唐霆低头啃了一口三明治,忽然浑身战栗了一下:
“嘶......”
他连忙把咯吱窝里的牛奶拿出来,甩甩手,咂舌道:
“我去!冻死了!”
说着打开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喝起来。
一口气喝完,扔进垃圾桶。
牛奶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无误:
“yes!完美!”
我内心不禁为他喝彩,心想:“这就是我的女儿,多完美啊。”
他踩上滑板跑了,我连忙跟上去。
关于那只篮球,我想起来,那时他每天下午都要打篮球。
老师担心他学业退步,打电话给我,于是这项运动就被禁止了。
那只篮球是butterfly的evolution,号称“M国神器”。
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花了499块钱。
据说是比赛篮球,全美高中联赛用的就是这个。
我查了两天的资料,选了攻略里最好的。
我记得,篮球总共有四层结构:内胆、缠纱、中胎、表皮。
材质不同,手感也会不同。
查资料很费心力,我还打电话问了一个当篮球教练的老同学,一说起球他就滔滔不绝:
“那款球是超纤皮质,梗线采用贴皮设计,皮料与梗线过度自然。触感柔韧,控球感十足,像吸在手上一样......”
婷婷爱不释手,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为了防止弄错,我在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了一个很小的字母“T”。
它有点沾灰,比较适合室内木地板。
方建国为此跟我吵了一架,嚷嚷着要退钱,说:
“这个月的水电费还要不要付了,五百块钱,你要我的命啊......”
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后来那只篮球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如果婷婷没有死,他会不会成为一个篮球运动员?
婷婷的速度不快,甚至有点慢悠悠的,我一路狂奔跟着他到了学校。
上面有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清安中学。
我想跟着他进去,但校门口有老师和学生检查:
“校牌!”
婷婷从兜里拿出校牌戴上,跟随人流进入了学校。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我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起,我没有想哭,但是眼泪自己流了下来。
这是好事,我怎幺可以哭呢?
我胡乱擦了两把眼泪,但是泪水流得更多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终于确定,终于松了口气。
我一时间卸了力气,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像一条无脊椎动物,一抽抽地哭,哭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别怪我不在乎形象,我都61岁了,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根本不在乎什幺脸皮了。
但凡我血压再高一点,有可能会直接撅过去。
路过的行人被我吓一跳,他撑着一把柠檬黄的伞,问我:
“小朋友,你还好吗?”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个接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我咧着嘴又哭又笑地说:
“很好......很好......哈哈哈哈......”
大概是我的模样太奇怪了,他把伞塞我手里,连忙走了。
我回到西红柿街8号,铁门开着。
我上了二楼,一扇贴着倒福的门在眼前。
里面会不会有一个唐伟丽?方建国会在吗?
我怀着忐忑的心,按响了门铃。
没人应答。
我试探性地在地毯下摸索,真的找到了一个钥匙。
打开了门,梦里的画面向我迎面扑来。
我先来到女儿的房间,这里的布置都是按他的心意而定。
房间的基调是暗色,窗帘是灰,被单是灰。
最显眼的桌上有一台奇怪的黑色机器,是他改装的计算机。
墙上什幺也没有,只有书架满满当当。
第一排是计算机理论之类的块头书,全是外文。
我对计算机一窍不通,为了了解女儿,曾在网上听计算机课。但是我太痛苦了,听了十五分钟就放弃了。
我第一讨厌计算机课,第二讨厌体育课。真是不知道怎幺生出计算机和体育双王的女儿。
啊,不止这两门。
大概是天上的文曲星和武曲星全投在我女儿身上了。
难怪很多历史人物的母亲怀孕时,会梦见各种“祥瑞”。什幺白鹿飞到肚子里,星星撞怀、金龙飞天,出生还要有紫气、五色云之类的。
就是因为孩子太优秀了,不是凡人能生出来的,只能是神人投胎才能解释。
第二排是关于feminism的书籍,这个单词我不认识。搜索后知道了。
第三排是一些中文小说,比如萧红的《呼兰河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还有《窗边的小豆豆》、《绿山墙的安妮》、《小公主》......全是女作者的书。
这些书我有点熟悉。
他小时候不睡觉,在计算机前一动不动。
为了哄他睡觉,我常常给他念。
只要是蝻作者的书,他就睁着眼睛,一脸凶狠,像个野狼宝宝,只有读女作者的书,他才会松懈地闭眼。
不止如此,他也从来不和蝻孩一起玩。
幼儿园的时候,小蝻孩一和他说话,他就一拳打过去。
我没少去给他赔礼道歉,想给他转到没有蝻孩的班,偏偏又没有。
好在后面蝻孩看见他不是吓得尿裤子喊妈妈,就是躲得远远的,我这才少了些麻烦。
第四排是一些心理和推理的书,还夹着几本地理杂志、一本我的旧书《上海服饰》。有本秋瑾的书,我翻了翻。
架子上是一些奇怪的机器,我不太敢动。
衣柜里全是一套一套的运动装,鞋架上大部分是运动鞋,大多不便宜。
床底下有个箱子,打不开。
箱子上有个按钮盘,像是要输入密码。
按钮盘连着很多根红色的线,看上去随时要爆炸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的女儿可是得过谭雅奖的,就算他去研究炸弹了我也相信。
这让我放弃试密码,推了回去。
在我女儿死后,我了解到了一些计算机界的信息。
编程、密码、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语言等等,我完全不懂,但有关奖项和八卦我却懂得不少。
计算机界有许多重大的奖项,其中“谭雅奖”之所以成为最高奖项,不止因为谭雅本人有着卓越的影响,同时也因为这个奖项与军工有关。
最开始的时候,程序员都是女性。我想我女儿在这方面是个天才,也没什幺奇怪的。
可他的贡献涉及军方,难道是处于那种原因被暗杀的吗?
这对我一个小老百姓来说,实在太遥远和不可置信了。但不管是谁要我女儿的命,就算他住在宫殿里,我都会扭断他的脖子。
抽屉里有一盒卡米拉黛维的卡片珍藏版,四封空白信纸,一盒笔,十六张零散的邮票,一个胶水棒,一张写着“Mercury”的灰黑色卡片,一只“Albert”的机械表,一盒纸巾,一瓶眼药水,一盒创可贴,两包卫生巾,一把裁纸刀......
卡米拉黛维是一个黑人女球星,婷婷很喜欢他。
我略过一些零零散散的杂物,拿起了灰黑色卡片。这是什幺?
我在网上搜索。
“Mercury是水星,古罗马神话中,它是飞速奔跑的信使神。中国古称辰星,西汉《史记‧天官书》中观测记载,辰星呈灰色。五行中,黑色属水,故将其命名为水星......”
“它是最靠近太、表面昼夜温差最大的行星,温度......轴倾斜......远日点......无四季变化......只能在晨昏之际与白天出现......”
网页上是大段大段我看不懂的文字,太难为我这个老人了。
人一老,对学习的能力就会大大减少。
好在我这个身体还算扎实,否则我早就头晕目眩了。
我想到了什幺,搜索“计算机 Mercury”,一个英文网站吸引了我的注意。
根据我为数不多的英语知识,再加上翻译功能,我勉强看懂了:
“Mercury欢迎世界各地的计算机爱好参加这个比赛,如果你想参加,请按步骤填写下列个人信息,完成一个代码编写和密码破解的试验,获取你的专属身份编号、出发时间和地址,我们会来接你。请放心,我们将根据您的地址就近安排。”
编写代码?密码破解?
这我怎幺会?
婷婷有这张卡片,难道他已经去过Mercury?他的死会不会和这个组织有关?
我给房间里发现的东西一一拍了照。
床头有一个相框,三个轮船模型。
相框放了我们俩的合照。照片里,我抱着戴太阳帽的婷婷。
我看着他,他看着镜头,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这个相框是我强行放在他这儿的。他似乎不太愿意,但也没说什幺。
如此简单的房间,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天才的住处。
相框都摆歪了。
我拿起相框,想仔细看看。
相框后是一个透明的小袋子,装着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幺?
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回忆瘾君子的模样。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我的女儿会吸毒。
这样的念头,实在太恐怖了。
从给我看的那份验尸报告我可以知道,他不是吸食毒品而死的。
不会的,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