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去见皇帝的时候,赵钦明才从皇帝殿中出来,迎面撞上瑾王,后者看他时躲躲闪闪的,连行礼问好连舌头都没伸直。
他这样一番作为,本来因为他复位锋芒太盛而退避了这段时日的萧贵妃是坐不住了,瑾王如此,也是常事。
对他所呈上的秦宛的罪证,皇帝前日说了要好好看,今日沉吟许久总算给了他答案。也亏得秦宛引火烧身去招惹了高家,如今江南世家就算存疑,也不敢在秦宛一事上多做唇舌,免得被拖下水。
刑部大牢门前。
今日是酷热天气,但只剩下一身薄脏麻衣在身的秦宛被推出了大牢,也不免冲着这大门笑骂:“留我不住了,怎幺还推推搡搡的,连衣裳也不还吗?”
他骂完,这面朝大牢的街面上是少有人经过的,他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走,转角处玄衣银边的女子正抱着剑看着他。
秦宛神情僵住,正要躲闪开,姜笙却主动上前朝他怀里扔了东西。
“丹书铁券,”姜笙道,“如今它真的只是一块废铁了。”
秦宛摩挲着那块铁牌笑:“没成想,我的救命之宝,还是殿下恩赐的。”
“是陛下恩泽,丹书铁券救不了你的叛国之罪,只不过赦免你的由头。”
姜笙闹不明白,他们已经把秦宛的身份告知了皇帝,称秦宛叛国之举是为宋家之事怀恨在心,所有的罪名也都算坐实了,最后皇帝也只说没收家产,驱逐出京,留秦宛一命,算是给宋家留个后。
“哟,那这陛下是当年夺位的时候亏心事做得太多,如今想积德吗?”他冷笑。
“你若是嫌命太长,现在回去也来得及。”姜笙无奈。
她送秦宛去城门,这一路上他这副样子也招来了侧目,他却只当看不见。
“此次来京,还是没能来得及给你父兄上柱香。”秦宛轻声说。
“没事,你给的钱,足够我给他们在这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供奉百年了。”
“不遗恨吗?”秦宛忽而道,“若是当初……有人能够突围出来送求援信,或许他们还有得救。”
姜笙的脸色变了变,他忐忑地等待着她的恨意,却听到她讲:“其实城破之后我在他们的尸首旁找到了那些时日的军务记档,知道他们曾派出过人求援。虽不知为何最终没收到,但我细算过日子,算了一遍又一遍,想骗骗自己。但我知道就算那些人成功找到我,再赶去救援,时日也是不够的,他们躲不过一死。”
她长长叹口气:“起初也总想,哪怕再快一点。这世上终没有这种如果,真要算账,我也跟大姚人算账。”
擡头时,姜笙看他注视自己许久,皱着眉低下头:“看什幺?”
“多谢姜将军,你又救我一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她只得报以疑惑。
她这般说,往后余生,他才不至于夜夜噩梦。
在城门前的茶铺,秦宛见到了赵钦明,他气定神闲坐在一旁,却一口茶都不喝。
“还有殿下为我送行,我也算荣幸了,”秦宛走过去坐下笑,斟了杯茶,“殿下拿出铁券丹书,救我一命,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啊?”
“你不必知道,”赵钦明目不斜视,“如今你家钱财已被抄没,往后要如何做?”
“回云州,东山再起。钱财而已,在云州我还有几间暗铺,明面上找不到的,凭这些,五年之内,我敢说恢复如初。”
赵钦明看着他平平淡淡说出狂妄之语,也只是点头:“不久之后姜笙会去云州,你若真心怀愧疚,帮衬好。”
“只要殿下愿意放她远离夺位之争,年年岁岁,我都愿以家财献上,助殿下一臂之力。”他敬茶。
赵钦明不置可否,正要起身,秦宛却是润完喉咙后道:“崔司正如何了?”
“流放了,走了几日了。”
秦宛愣神,他被抓还在崔岫云之前,什幺消息都不知道,却大致猜到笑说:“我还提醒她,叫她小心,没想到这一劫她都没躲过啊。不过殿下这幺害她,她还没咬您一口啊?”
“如何咬?”
“她知道殿下在云州有不能为之事,怎幺也没要挟你一番?”秦宛啧啧称奇。
赵钦明猛然回身,秦宛摆摆手:“她自己能猜出来嘛。”
她知道……那为何不说。
赵钦明坐了回去:“那夜鬼市,挟持她的究竟是何人?”
看他一副,若是自己不说,就出不了这城的样子,秦宛挑挑眉:“一个大姚国的人,算是宁瀛的上司,想带她走,她不肯,就想打晕了带走。”
“为何?”
“我怎知道?”秦宛摇头,“不过当时那人誓要将崔姑娘带走,如今她被流放,也更容易。想来此刻崔姑娘也肯跟他走了。”
秦宛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赵钦明,他脸色差了许多,秦宛便自己起身。姜笙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寻来一身衣物,塞给秦宛,他笑着收下。
“山水相逢。”他拿上衣物便走了。
来时几十箱的货物金银,走时截然一身,来去寥寥。
赵钦明仍旧坐在那茶铺,一炷香的功夫,才又等来了另一个人。
自从他被废,袁鸣出京,江南贪污一案后他们再未见过。此时袁鸣一身便服,被他免了礼之后坐下道:“殿下看上去怎的脸色不好?”
“没事,你有何事要找我?”他掩盖着神情的不自然,喝了口涩茶。
袁鸣道:“我是来辞行的,户部已然授我官职,去外地做知州。”
赵钦明点头:“若不是江南赈灾银贪污一事,你早该升品级了。”
袁鸣点头,犹豫了一阵后说:“有一事,臣想问问殿下。臣之前也在京中遇到过崔岫云司正,那时只知她在协助您办差,怎幺现在……”
\"你与她有交情?\"他皱眉。
“噢,为了崔司正的安全,臣一直未说。当初臣一行人得以从江南逃脱,也都是崔司正相助,她还特意嘱咐我们去找苏家人,便可找到殿下,殿下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她……觉得他一定会帮吗。
见赵钦明眉纵更深,袁鸣拍了拍腿说:“臣提起此事是……听到一些风声,若殿下只因她是江南世家的人便有意除去,臣觉得,她非偏颇重权之人,殿下无需这般对付她,反倒,她于殿下会有益。”
口中的涩茶都已经失去了难吃的味道一般,赵钦明举着那茶碗半天一动不动,最后丢下碗。
“已经如此了,你也不必多想。”
夜里,赵钦明没怎幺吃得下晚膳,他觉得是白天那碗茶喝出了毛病,倒是把一众侍从吓得胆战心惊的。
刚复位,那云州首富顷刻之间在他手里败落下去,又流放了萧贵妃手下的人,他此刻的狠绝比从前更甚,也更让人摸不清他的脾性。
如今她应该……已经出了曲扬县了,再走上三十日,也就到地方了。
闲来读书,看些山川地理图志,都不免想到这些来。
他扔了书,打上灯要自己去马厩看看马,身后的侍从却不敢松懈,无论怎样都是要跟上两步的。
侍从离了他十丈远,他时不时回头看,这群人还真是一点儿不肯松懈。
过路尚宫局时,几乎是下意识他停下了脚步。
她不在了。
本该庆幸的事,最终多了几分不舍。
正要擡腿,见到一个小小人影偷偷摸摸地从女官们的居所前跑了出来。
那宫女打扮的人抱着一大堆东西,不小心摔了一跤,东西掉了地,她慌乱回身捡着,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赵钦明,愣神片刻就慌慌张张跪下行礼。
“拜见殿下。”
这声音……赵钦明走近,冲着身后亦步亦趋的侍者冷声道:“给本宫站住。”他们才不敢再近前。
邱邱跪在地上,手悄悄扒拉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看赵钦明蹲下身,膝盖不禁往后退了退。
“这是什幺?”他蹲身下来问。
“是……是姑姑的东西,尚宫让我来收拾的,但不能被别的女官见到了。”她怯声答。
赵钦明看了两眼,说:“你收吧。”
邱邱如蒙大赦,又把散落的东西重新塞回布包里。
一个红丝织成的囊袋落在他脚边,他捡起来闻了闻,一股药草味道,鬼使神差打开,多是草药,却夹杂着一抹白。
“这是什幺?”他问。
邱邱想拿回来,又缩回了手:“这是端午时留下的。红丝带织囊袋,放药材辟邪,悬挂于门庭。姑姑说,家乡有规矩,可以往这囊袋里塞上人名,挂在梁下,求瘟神庇佑亲近之人安康。不过那夜,不知为何姑姑回来晚了,没跟她一起挂,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挂好了。”
看赵钦明堂而皇之打开那纸,邱邱变得气鼓鼓的,想着有人说崔岫云是被他害的,更生气,却不敢惹他。
白纸黑字上,写的是苏潜之。
他忽然手握成拳,纸条在他手心里发烫。
那是那年苏协带他去云州,起初让他伪装成苏家后人时所用的名字。
“你……殿下,松开吧。”邱邱想要伸手,又不敢。
他闭眸片刻,把纸条装回袋子里问:“你如今去哪里侍奉?”
“不知道,可能,回苦役所吧。”她小声说。
“你是罪人?”他问。
“我……姓云。”邱邱反倒不怕什幺了。
替邱邱把东西装好后他说:“东宫会去把你要来。”
邱邱一言不发,赵钦明盯着她良久,她终于不情不愿说:“谢殿下恩典。”
才不想谢,她心底里想着。
赵钦明冷哼一声。也就是这一刻,能看得出是一家出来的。
夜里的马厩不少马匹都休息了,赵钦明才一进去,远远的他还没瞧见飞雾,就听到马小声嘶鸣起来,声音里多是欢快雀跃。
正在抱草的马夫这才注意到有人前来,见是赵钦明跪下行礼,他摆了摆手叫马夫自己做事就好。
隔着围栏,飞雾就往他怀里蹭着,若不是夜里,该带它出去跑几圈的,这段日子是憋坏了。
“平日里可有人带它跑练?”他问。
马夫道:“殿下也知道这马认主,没人上得去,每每就是放它一个在马场里跑罢了。”
这样也好。
马夫想起什幺来:“前段日子有个女官来过,倒是能骑上它,带它去马场里跑过两回,只不过后来她也不得空来了,就没人能带了。”
梳理鬃毛的手停滞。
能骑上飞雾的人,还能有谁。
他抚摸着马耳朵,低声:“这一天,阴魂不散的。”
他陪了飞雾一阵,等在外头的内侍近前来着急说:“殿下,陛下召见。”
跟着内侍去大殿的路上,他问传讯的侍者:“是为何事?”
“似乎是,崔司正那桩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