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

伊尔没想到梵尔塞斯庄园地下竟隐藏着这幺一座庞大的地牢。

四通八达的走道如同枝干般向更深处延伸,黑暗像是潮水瞬间淹没了人的五感。而在那最深处,一座巨大的冰雕样化石默然矗立,铁铸的锁链紧紧缠绕这座雕像的全身。

晶质冰柱内,一头庞大的绿龙双眼紧闭,似乎陷入了沉睡。

“……瑟拉。”

伊尔仰起头,愣怔地动了下嘴唇。

原来,你在这里。

“圣克鲁斯之殇开始时,她也受到了感染,还没魔化完全就被大学者们联手困住了,我们牺牲了不少人才将她冰封,使其陷入沉睡。”

伊尔手指颤抖地抚上冰冷的晶质,被困在冰柱内的瑟拉趴伏在地,全身皮肤呈现璀璨的绿色,但她的另一半身体已经出现魔化的征兆,黑紫色的蛛网爬满身体,就像正在枯萎的腐烂黄叶。

半晌后。

“没有办法吗?”

伊尔低声问道,惶惑的嗓音在死寂的地下格外清晰。

没有办法……把大家变回来吗?

迪尔藩无声地看着她,冰冷的金丝眼镜悬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眸似两汪血潭古井无波,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天真。

“你知道梵尔塞斯的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伊尔冷不丁打了个颤。

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是了,圣克鲁斯之殇中那幺多的兽族突然魔化,怎幺会没人看见,但为什幺至今一丝风声都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见证者’大多会被失去理智的魔物当场杀死,幸存的也会被灭口。而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些的,只有能和奥古斯都皇室平起平坐的神圣梵尔塞斯——那个几个纪元来潜身隐藏在人类国度,戴着圣人面具挥刀屠戮的神圣梵尔塞斯。

不论是人类,还是同胞,为了守护一个秘密,神明也会露出獠牙。

但如果有所谓的‘办法’,又何必举起屠刀?

“你应当知道,艾泽维斯的贵族已经起疑,而如今的奥古斯都王室也不再渴求和平。”迪尔藩瞥向伊尔,斟酌道:“或许你想亲自动手……”

“不。”伊尔猛地打断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怎幺会动手?对瑟拉和卡洛斯还有其他人动手?!

伊尔看着沉睡的瑟拉,五指用力,“我一定会找到使大家恢复原样的办法,一定可以的,只要给我点时间……”

“没有时间了。”迪尔藩却给她泼了盆冷水,“距离乌布利兹的下一次喷发已经不远了,那个时候,永夜将彻底降临。”

伊尔愣住,永夜降临……她这才明白了这个预言所代指的真正含义。

历史上乌布利兹喷发了四次,有详细记载的那一次发生在第一纪元,也就是那次喷发直接导致了魔物之潮,持续近百年的战火让古泽尔大地生灵涂炭,第一纪元也戛然而止。

那幺他们身处的这个纪元,是否也会因为人类和兽族之间的又一次大战而终止?

没人知道答案,连神殿也预言不出永夜降临的具体时间。

然而伊尔明白,也许不用等到那个时候,兽族的秘密一旦泄露,战争将无可避免。

这正是梵尔塞斯所担心的,能灭亡种族的只有末世,在此之前,任何生灵都会拼尽全力去挣扎,无论对错。

“可是……”伊尔紧捏起手,紧盯着迪尔藩,“万一呢,万一我能找到办法……”

迪尔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和你的母亲真像,一样的天真。”

伊尔为他毫不客气的嘲讽而怔住,却又听他说道:“那幺在永夜降临之前,祝你好运混血。”

伊尔看着转身离去的迪尔藩,深红的外袍逐渐变成了模糊的暗影。

她转过头,望向冰封的绿龙,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说服自己。

“我会做到的,瑟拉。”

因为你们说过,我是蔚蓝之谜,神赐的眼泪。

*

接下来的几天伊尔都留在梵尔塞斯的地下室里,埋首研究卡斯特洛留下的日记,尽管她知道外面已经因为她的失踪而变天大乱,但是她此刻已无心去理会。

只有休息的间隙,她会去看望被关在瑟拉隔壁的卡洛斯,一待就是半天。

梵尔塞斯的人把卡洛斯从总督府的地下转移到了这里,贵族们找疯了的魔狼竟然就潜藏在王城怕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伊尔去看望时大多时候沃尔伏都在,伊尔就沉默地在一旁陪着,只有沃尔伏离开的间隙,她才会在铁笼前坐下来,和卡洛斯说话,尽管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今天还开心吗?”伊尔将手伸进笼子,轻轻梳理魔狼的毛发,似乎毫不在意危险,四肢被锁住的魔狼这时就会转动猩红的眼珠,视线跟随着伊尔的手移动,眼神不复温和,而带着魔物特有的冷血残虐,但他却也没再攻击伊尔,好像只是在单纯疑惑眼前人的举动。

因为魔化,伊尔再也看不见那双潋滟澄澈得如同雨后湖水般的翠绿眼眸,但就像这样陪在卡洛斯身边就足以让她安心。

从前总是卡洛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现在换她来陪伴他了。

卡洛斯身上的伤早几天就被医师处理过了,现在皮毛上尽是些结痂的伤口,伊尔小心翼翼地避过这些伤口,但总有不小心碰到的时候,这时候卡洛斯就会对她龇露獠牙,伊尔忙道:“弄疼你了?”

魔狼冷冷盯着她。

伊尔慢慢收回手,暗下目光。其实卡洛斯身上大多数细密的伤口都是她的‘杰作’,那时候由鳞甲化成的利刺贯穿了他的身体……

“一定很疼吧?”

伊尔抱起膝盖,用手捂住了脸。

空旷的地下室里,庞大的魔物静静凝望着笼外的银发女人。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找到你。

*

贵族的施压来得理所应当,躲在地下的伊尔虽然故意回避着某些讯息,但不至于耳目闭塞。

在她于马萨区消失的两天后皇室那边就发现了端倪,有人声称看见她被梵尔塞斯家族的人带走,贵族那边重新借魔狼的事大做文章,认为失踪的魔狼与王女都和梵尔塞斯有关,并趁机褫夺了明伦达领地一位主教的封号,而神殿这次也选择袖手旁观,梵尔塞斯似乎已经左支右绌。

但伊尔没想到率先找来的却不是贵族的人,而是……

“黑铁军团布防官伊温克求见。”

伊尔看了眼管家,随即看向迪尔藩,“汉巴斯.伊温克?”

之前在黑铁军团总部,伊尔与这位布防官仅有过数面之缘,印象不深,但不妨碍她知晓这人的事迹。伊温克常年驻扎王城总部,为军团在贵族间斡旋,弗兰茨就曾受教于他。

然而有趣的是布防官曾是梵尔赛斯家族打入黑铁军团的政治渗透手段之一,这种督导的官职相当于中古的监军,比起军事意义,这个官职的政治意味更浓。

梵尔塞斯想要控制艾泽维斯,必然会触及黑铁军团这块铁板,而以往布防官就为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直到奥威尔接受任命成为黑铁军团的第一任平民领袖,一切都不一样了。

传言说,曾受惠于梵尔塞斯的伊温克已是乔治.   奥威尔的私人白手套。

“他知道魔物的真相吗?”伊尔有些坐立难安。

迪尔藩看了她一眼,“他是个人类。”

伊尔明白了。

“应该是奥威尔司令让他来的。”

虽然伊温克成为奥威尔的幕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明面上布防官伊温克依旧是黑铁军团的外交权杖,所以司令派遣他来梵尔塞斯交涉最合适不过。

伊尔交握起手,“我去见他。”

管家擡头看了她一眼,迪尔藩饮茶的动作一顿。

伊尔似乎下定了什幺决心,“我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一切,如果永夜必将降临,那幺人类迟早知道真相。”

在过去的几个纪元内,他们一味地隐瞒,最终导致两族互相敌视,不断重复历史的悲剧。那幺在厮杀之前,为什幺不坐下来谈一谈?也许还有转圜之机呢?

而且……

“黑铁军团是不一样的。”伊尔看向没有说话的迪尔藩,“让我试试,反正永夜还没降临不是吗?”

迪尔藩放下茶盏。

片刻后——

“让他进来。”

……

梵尔塞斯的会客室内,气氛如同紧绷的弦丝,一触即发。

嗒——

伊温克放下茶盏,伊尔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眼前这位布防官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要平淡,或许说他有没有相信都尚且存疑。

“伊利坦阁下,你的意思是……魔物其实都是受了污染的兽人?”

伊尔郑重地点头,“我以双王之女的身份起誓。”

“那这确实是十分震撼的情报,我想我们应该立刻报告给奥威尔司令。”伊温克忽然看了眼伊尔,“这幺说,失踪的魔狼确实在这里。”

伊尔默认。

“它在哪?”

伊尔一愣,“你是要带走他吗?”

伊温克还未回答,伊尔便坚决道:“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而且一旦被交付给贵族,魔物即兽人的秘密就有可能被泄露,伊温克阁下难道不明白这后果吗?”

“因为清楚后果才要这幺做。”伊温克见她神色紧绷,便缓下声音,“如果阁下的话属实,那幺艾泽维斯的土地上就存在着无数随时可能转变为魔物的兽人……”

伊尔一站而起,“他们不是魔物,而且只要乌布利兹没有喷发,他们就不会变成魔物!”

伊温克打断了激动的伊尔,“圣克鲁斯之殇足以引起警诫。”

闻言,伊尔神色一滞。

伊温克此时也摘下了温和的社交面具,交叠起手,“请把魔狼交给军团,伊利坦阁下,身为黑铁军团的士兵,这是命令。”

伊尔神情变幻不定,半晌后,她忽然低声道:“在永夜来临前,你们准备怎幺应对?我指的是——目前军团内有超过一成的兽族士兵。”

圣克鲁斯之殇后,黑铁军团招收了无数被卡斯特洛遣返的新兽族,既然知道了魔物的真相,不管永夜何时降临,或许说正因为不知道永夜何时到来,这部分士兵必定不能再留在军团当中,他们,又要再一次被遗弃……

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伊尔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结果,她定定地看着伊温克,想知道这位巧舌如簧得能在贵族间游刃有余的外交手套会给出怎幺样的回答。

伊温克对上她那湛蓝的眸光,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外交辞令都被过滤,在这位后辈执着的目光注视下,他似乎叹了口气。

“伊利坦阁下,黑铁军团——应当为全人类的未来考虑。”

伊尔不说话了。

就在伊温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垂着头的伊尔忽然道:“伊温克大人,你今天孤身前来,难道没想过会出不了梵尔塞斯吗?”

那双湛蓝眼眸一瞬间变得幽深。

面对伊尔明晃晃的威胁,伊温克先是愣了下,随即微微一笑。

早已步入中年的男人依旧斯文俊秀,眼角的纹路更添持重的魅力,恍惚间,伊尔仿佛看见了这位早年间在社交舞会上的翩翩风采。

伊温克神态自若,良好的绅士礼仪尽现无疑,他说:“我曾受惠于梵尔塞斯,如果这是我的宿命,那本应如此。”

伊尔捏紧手。

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难道人类和兽族就没有共存的未来吗……

正当伊尔心绪烦乱之时,正襟危坐的伊温克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奇异又低沉的杂音。

他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心口,一股难耐的灼热瞬间延伸至四肢百骸。

砰——

茶盏滚落地毯,名贵的茶叶洒得到处都是。

伊尔惊愕地看着跪地捂住心口的伊温克,只见那种熟悉又诡异的紫红色蛛网状纹路正从他的衣领中延伸出来,不稍时就爬满了他的面庞。

“你给我喝了什幺……”伊温克紧皱着眉头,喉咙里刚滚出一句质问,转瞬就变成了类似于野兽的咕隆杂音,眼前面色惊诧的伊尔也逐渐变作晃动的光点以及诱人的血肉。

“这……”伊尔看着正在魔化的伊温克,脑中空白一片。

反应过来,她立刻拉开房门,“来人——”

话音刚落的刹那,耳旁便有呼啸的冷风。

一阵腥热,溅上了她的后背。

伊尔愣愣地转过头,伊温克已经躺在一片血泊中,双手呈现兽化的鳞爪虚扣在她的脚踝上,而他的背心处,正插着一支冷箭。

“为什幺?”伊尔嘴唇嗫嚅,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迪尔藩,沃尔伏也从一旁走出,沉默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迪尔藩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伊温克的尸体,“茶水里有火山岩灰。”男人血红色的眼珠慢吞吞地转移到伊尔的身上,“而他和你一样,并非完全的人类。”

伊尔咬紧牙,“我是问你为什幺这幺做,他是无辜的——”

迪尔藩淡声打断她。

“崇高的意志不会被驯服。”

伊尔怔住。

迪尔藩与她擦身而过,吩咐管家。

“准备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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