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灯火下

上元节的长安没有宵禁,今夜当值的不良人游走在人群里,威风的将士守在兴庆宫前。合家的叫卖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侠客打马而过的声音,远处的欢呼,近处的歌舞,一点一点构成了今夜欢腾的长安。

来自一百零八坊的长灯点亮了昏沉的夜幕,人们平凡而又渺小的愿望第一次取代了天空中的星星。不管是千里迢迢的异族人,还是长居于此的长安人,庙里的和尚,久居别国的异乡人,纷纷点灯向上天祈福。

至此,唐国的文明注定奔流不息。

盛桑落坐在大衍的马车里,她背靠着车壁,掀开帘子去看,目光落在前面领路的紫衣宦官身上。

似乎是注意到盛桑落的目光,领路的宦官刻意放慢了马的速度,他随意用手挑开帘子,俯下身与那双杏眼对视。

他虽居高临下,姿态却依旧谦卑。

宦官问:“桑儿在看什幺?”

盛桑落眉眼弯弯,无神的眼睛里盛着今夜的长灯,她的眼睛兜兜转转,最后才落在了尹直的身上,她笑了起来,一派好心情的模样,“我在看…”

一朵烟花在尹直身后炸开,绚烂的光点亮了周边的黑云,轻微的轰鸣声掩盖了少女轻柔的声音,可尹直依旧听清楚了她的话。

“二哥与长安。”

尹直不经意弯起嘴角,冷面的首尊大人可有她见的这般温和。马车刚好停在兴庆宫口,他收紧缰绳,翻身下马,将马车上欲要下来的人抱下车,他抱在怀里略略掂量了一下盛桑落的重量,“喜欢席上的糕点?”

此时的盛桑落已有二十岁,却还是少女时期的身量。尹直常常疑心可是大衍克扣了盛桑落的伙食,以至于她出落得如今的身量。

盛桑落仰着头,温热的手牵住尹直冰凉的指尖,“长安的事物我都喜欢,不过呢,我最喜欢二哥送的那碟点心。”

“若是你日后来我府上,我会请长安所有的厨子给你做喜欢吃的。”尹直沉声道,“挑你最喜欢的,我总能选对。”

“好,我等这一天。”盛桑落回答。

微凉的夜风吹起两人的衣摆,尹直的指尖变暖,随后热源移开,是盛桑落松开手,风裹紧了尹直的手。

紫衣少女牵过尹直递过来的缰绳,她踩着马蹬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她身下的马并不安分,少女握紧了缰绳,朗声与尹直告别,“二哥,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尹直看着紫衣少女渐渐融进今夜的灯火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尹直的脸被冷风吹僵,面上的笑容凝固,他后知后觉缓缓回过身,与执灯的小内侍说:“外面太冷,回宫去罢。”

尹直背过身,方才与盛桑落一齐看过的烟花与灯都离他而去,马蹄声似乎还响彻在他的耳边。这回他又选择走入凡人不及的皇城,盛桑落与他背道而驰,走向人声鼎沸的人间。

这是盛桑落第一回来长安,早闻长安盛名,天上天下独一的长安。盛桑落甫一进入闹市,她便放弃了骑马,牵着马慢慢行走于热闹的太平坊。

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带着明快的笑意,载着舞女的花车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行一停,吸引不少游人的目光。舞女飞舞的长袖迷蒙了路人的双眼,从各地来的戏班子,敲敲打打欢庆地迎来上元佳节。

盛桑落做上神官的日子不长,在一众神官里被掌门选来陪他出席上元节的宴会,新衣服还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

今日这件紫色的衣服并不大合盛桑落,她穿惯了素色的道袍,如今让她穿典雅的浅紫色,多少有些拘谨。

朱雀大街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匹疯马穿过朱雀大桥往太平坊来,被她牵在手里的白马听见响动,不安地打了一个响鼻,不愿意再往前走,显然她手里的匹马也受惊了。她安抚好一会儿,才牵着马继续走。

很快今晚当值的不良人控制住了疯马,万幸的是,没有伤到太平坊里的百姓。

紫衣少女在一家面具摊前站定,精致的木面具琳琅满目,有狡猾的玉狐、可爱的白兔,还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不像那些惹人喜爱的面具精致,这个恶鬼做工十分粗糙,还有不少没有磨平的倒刺。

今日盛桑落与宁为玉参加上元宴会,把乌惜乌取两个道童留在兰中观,思及他们俩年纪太小正当性格不沉稳的年纪,万一走丢了极不安全。两个孩子虽然没说什幺,眼巴巴地望了盛桑落许久,又不说话。她走到太平坊才想起还要给他们买点什幺回去。

按乌取那逆反的性格,像是会喜欢这恶鬼面具的人,只是做工太粗糙,盛桑落思及此处,好看的远山眉不经意拧在一起,又很快松开。

盛桑落走在街上买了许多东西,都挂在马鞍上,她自己则买了一块胡饼暖手用。

如果是面具的话,那两个孩子应该会喜欢。

面具摊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是看出盛桑落的疑惑,颇是不好意思,“这是我家小孙子用来试手玩儿的面具,总叫他别雕这些,还说什幺这样那些鬼就不会来家里了。”

说到这里,摊主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骄傲,隐隐有些炫耀之意。若是换了其他人来,或许会夸他家的小孙子手真巧,可惜此时面前这个人是盛桑落。

入世五年却依旧不通世事的盛桑落。

盛桑落一愣,低下温婉的远山眉笑了,并未读懂摊主话语中的深意,将面具轻轻翻转,“这样。”

一阵嘶鸣声从盛桑落身后的白马发出,她立即察觉到不对劲,松开了手里的缰绳,不听话的马得到密令飞驰而去。

飞驰的白马开出一条道,与正在巡逻的不良人撞个正着。

盛桑落眼看自己的白马被不良人制伏,在他们不满的声音里目送白马被带走。

“天尊在上…”

她想,挂在马上的东西都好说,太平坊这幺大总能买到同样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如果从太平坊徒步走到城南的兰中观要花多少时辰。

“道长连自己的马都管不好?”

正在盛桑落预备去找不良人说理时,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跨过五年的时光,跋山涉水而来,连语调都没有改变。

青年身形高挑,比起五年前他好像更加消瘦,他的容貌依旧秾丽,最招人的,是他一双清亮的桃花眼,这世上再难得有人像他,杀人不眨眼却依然保持一双少年的眉目。

盛桑落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顾繁,她慢慢吐出两个字,“是你。”

盛桑落敏锐嗅到顾繁身上飘过来的酒味,其中还夹杂胭脂水粉的味道,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衍圣殿有许多规定,禁止饮酒是其中一条。一年前下山,盛桑落见过许多人的醉态,但眼前这个人眼神清明,说话听上去还有些条理可言,不像是喝醉的样子。

顾繁比五年前在金陵时长得更高,更不像个活人,他站在喧闹的人群里,那些人声鼎沸却比天上的烟火还远,欲要隐到天边。

身穿黑衣的顾繁镇定地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两个人间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他垂下漂亮的桃花眼,眼风扫过旁边的人,他笑了起来,“五年不见,你还是没长什幺心眼。”

“不,至少学到防人之心不可无。”

盛桑落说完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劲,她平日听过更刁难的话,她也不会出言反驳。她擡起眼睛端详起顾繁的神情,发现他神色如初。

“还会学挖苦人的话了。”顾繁留心到盛桑落的眼神,现在她还学会顾忌别人情绪,发现她正在看自己,反问:“我有这幺好看?”

盛桑落毫不犹豫回答:“有。”

“若是说不出我有何不同,”顾繁玩笑般说着,桃花眼中流露出一丝威胁,“我便把你扔进护城河里。”

“清瘦了许多。”盛桑落伸出手在顾繁腰间比划几下,“比以前更高,嗯…也更好看?”

更好看。

顾繁记不得多久没听到有人说他好看了,因为谁也不会停下脚步来看他一眼。

少女说话时眉眼灵动,她待人诚恳,习惯目不转睛地看人,她的眼里好似只容得下顾繁一个人,她像说书人嘴里勿入凡间的九色鹿,读不出她话语中有任何的奚落。顾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薄唇抿成一条线,手不自觉放在面具上摩挲着。

顾繁取下挂在摊子前的面具,俯身将狐狸面具戴在她脸上。青年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盛桑落想起那时顾繁身上的血腥味,今日他的身上只有浅淡的酒香,她仰起头与顾繁低下的头四目相对。

“说的好,这面具送你了。”顾繁为了不弄乱盛桑落的发髻,顾繁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乱动,他轻轻弹一下狐狸的眉心。

清脆的声音随风散入空中,没有人能听见。奇怪的是,与盛桑落的心跳声重合了。盛桑落再仔细去听,奇怪的响声已经消弭,剩下她的心跳声。

狐狸狭长的眼下是盛桑落圆溜溜的大眼,多少有些不相称,顾繁满意地笑了,“狡猾的狐狸。”

顾繁扔了面具钱在摊主面前,有些强硬地拽过盛桑落的手腕往前走。

顾繁人高步子大,盛桑落比他矮了不止一星半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她盯着他单薄的肩膀,不知道想到什幺事,轻轻回握住顾繁的手。

“顾繁。”盛桑落叫了他一声。

青年在人群中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盛桑落摇了摇手中的白兔面具,“这个面具,你给钱了吗?”

“没给。”顾繁回答得飞快。

盛桑落二话不说便松开顾繁的手,逆人流而行,没走两步又被顾繁拉住。

“好啦,我骗你的。我给他的钱够买两个面具。”顾繁在盛桑落面前弯下腰,他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牵引着她的手,“既然都是我买的,能否劳烦小神官替我戴上?”

盛桑落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开始打鼓,五年前害她落水的事她可不敢忘,她警惕地问:“你又想骗我什幺?”

也不是全然没有长进。顾繁想,她既选择走进世俗,变成世俗模样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街上人这幺多,我骗你做什幺?”顾繁不耐烦地擡起下巴,朝不良人的方向努努嘴,“你身后还有穿黑衣服的不良人,我能做什幺?”

“你我并非真心相待,我不知道你在想什幺。”

顾繁感觉到与自己对抗的力量小了几分,眨眼间盛桑落靠近了顾繁些,她衣袖间名贵的香料钻进顾繁的鼻腔里。

顾繁脱口而出:“你今日去了花萼相辉楼?”

盛桑落手笨,来来回回拆了几次,只好在顾繁脑后系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她听到顾繁的话,心不在焉地回答:“嗯,”不过她想了想又说:“宁掌门带我来的,其他神官说我年纪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

“你去见圣人了?”

盛桑落沉默着,脑海中浮现出她在花萼相辉楼里看到的场景,站在圣人旁边的尹直,来往宾客对尹直无声的恶意,尹直回过头看向她的神情。

她的双目不该直视圣人的尊颜,又忍不住想去看圣人旁边的尹直。

“不愿意说就算了。”顾繁感觉盛桑落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凝视盛桑落的脸几秒,很快,他直起身,不再多说。他原本也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盛桑落说些宴会上的事。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那年在金陵他早就将欠下的命还给盛桑落了,游走在人间的鬼魂不该有牵挂。

“你逛不逛灯会?若你的心一直留在花萼相辉楼,今晚你可要留下莫大的遗憾。”

今夜的灯火悬挂于这个形貌昳丽青年的眉梢上,他微冷的眉目变得温暖,盛桑落想起方才手中一触既分的感觉。青年的手并不如他的心那般冷,反倒比她的手掌心还热。

此刻他正无声地邀请她走进这场盛世之中。

“我要去。”

桃花眼轻挑一扬,顾繁的嘴唇有些薄,桃花眼配上薄唇,好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仰起头看着月亮,他的眼里映着今夜的月色。顾繁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反倒笑出了少年气。

盛桑落听到他说:“不必谢。”

今夜顾繁没有任务,他不喜欢热闹的地方。青楼是顾繁长大的地方,他对青楼更没什幺好感,索性躲在酒楼里喝酒。

在熙攘的人群陆陆续续经过酒楼,带来不少喧闹,看见一个少女牵着白马慢悠悠地走在太平坊里。

少女是常见的少女,白马是常见的白马,可是当这两个组合到一起的时候,就成了不常见。

顾繁一眼就认出这个少女,是他曾经想杀死的人,也是大言不惭说要救他的人。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梦到她在秦淮河中伸出的手,不符合她身份的灵动,贴着枫叶的亲吻,还有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究竟是谁拉了谁一把。

五年匆忙,很多事与人都发生了改变。在金陵见过的少女还是那副样子,东看看西看看,她以为自己已经尽力做到众生相,可还是掩盖不住心底的好奇。

顾繁本来眼睛就不知道该放在什幺地方,盛桑落的出现让他游离的视线有了着点,他背倚栏杆,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少女。

同一阵风吹起不同人的衣摆,少女与旁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顾繁耳朵里。顾繁低头看累了就仰头看着今夜莹白的月亮,他听见少女被人忽悠的话,端起酒杯在嘴边抿一口,“别信他,这个人才是骗子。”

直到这句话从顾繁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她的那声骗子。今夜的酒似乎兑了秦淮河的水,总让顾繁想起盛桑落跌入河水中的模样,她躺在船上不笑的时候,侧脸往往有些冷。

没过多久,盛桑落买完需要的东西离开了顾繁的视线,他没想过去追,静静地坐在原处。新的行人站在盛桑落站过的地方,顾繁觉得格外扎眼,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匆匆付过钱后,顺着太平坊的主道走了许久才找到她。

顾繁心里松了一口气,他隔了几个人跟在盛桑落身后。

她走在人群里,行行停停,时而与摊主讲话,时而与身边的行人搭话,一路走下来她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就算过了五年,盛桑落好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看见盛桑落对面具摊的老人家笑时,顾繁犹豫要不要接近盛桑落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多想,就出手惊动了盛桑落身边的白马,他才能靠近一点。

为什幺要跟着盛桑落,没有人告诉顾繁,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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