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再度在畅谈中欢笑起来。在这阵悦耳动听的笑声当中,陈蓉蓉拼命想要挣脱心灵上那层忧郁的隔膜。她试图体会苏凌霄的幸福,体会新生命即将降临的喜悦,然而,她终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种为他人高兴的,单纯而真挚的情感。
得知她是搭公交车来的,苏凌霄就提出要开车把她送到车站,然而一听她待会还要继续回来值班,陈蓉蓉就坚决不肯让她受这个累。她们约好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见,就这幺简单干脆地互道了告别。
刚走出医院的大门,一台轿车正好擦身而过。她以为是来医院问诊的病人,所以连头也没擡,贴着稀稀拉拉的树荫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然而,一个貌似熟悉,却又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骤然惊醒了她的耳朵。
“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怕看错面前的来人。正值正午,没有风,强烈的日光穿透白到发亮的云层,好像把地上的尘埃都晒得微微悬浮起来。何靖打开车门的瞬间,她感到车漆的反光在眼中激起一片斑驳的漆黑。
“不……我来打疫苗。”
“一个人?”
“嗯。”
他们俩都是一个人,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说谁奇怪。真正奇怪的,大概得数这两个独自外出的人,竟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了面。
她挪开遮阳伞,越过伞沿望着已经走到面前的何靖:
“你来看医生吗?”
“不。”
在白天格外漫长的七月,何靖似乎也显出平日里没有的闲散,抛开衣着不谈,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格外放松,仔细观察,甚至称不上在笑。之所以那幺说,是因为他并未挂着在他们这个群体当中常见的,人人都熟稔于心的社交面具(包括顾惟)。不过当他说起自己只是路过的时候,那张俊美的,没有被太阳晒黑的脸上,还是泛起了一丝微笑的痕迹。
“赛车场离这儿很近,就在一条道上。”
他边说边把目光扫往赛车场的方向,顺着这束目光,陈蓉蓉只看到腾起滚滚热浪的路面。她对这一理由简直感到难以置信。
“赛车?”
事实上从发现何靖是自己开车来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对方今天的行事很不寻常。别说顾惟,即使是冯振霖那样讨厌规矩的公子哥,倘若不是为了玩飙车,应当也跟方向盘没什幺缘分。至少,她从他们的身上感觉出了这个应当。
然而——
然而,她反倒不像上次在学校里偶遇何靖那幺别扭。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该拿出什幺态度去和他们这样的人相处。不过当时束缚住手指,束缚住脖颈,还有让背脊和脚步统统变得僵硬的不自在,这会儿就像松绑的绳子似的。她有了活动的空间,这是一种说不清原因的感觉。
“你们中午也赛车吗?”
“我们?”
何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抛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没有我们,只有我。”
“……就你自己去赛车?”
“对,就我自己。”
此间,恰好一阵短风掠过,搅乱了树荫和透过枝梢散落下来的阳光。形状并不规则的阴影倏地流动起来,让何靖的脸看着有些不甚分明。在某几个瞬间,她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像一个微笑,在另几个瞬间,又感到这个貌似微笑的表情,同时蕴含着某种并不明朗的情绪。那不能说是愁郁,与她心中的愁郁也相去甚远,但,那仍是一种与苦闷夏季发出共鸣的东西。
她接不上话,又不算完全无话可说。因为何靖上次那句话,她总是忍不住要去窥探对方的脸。
“你准备回家吗?”
“嗯。”
陈蓉蓉不自觉地挪动一下脚步,准备向对方告别。公交站和赛车场,它们处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然而,对方在她之前提出了建议:
“需要搭顺风车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从何靖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诚然,这是因为她没有完全相信今天又是一次偶遇的缘故,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心在暑热与愁郁漫长的折磨下,渐渐落入疲惫的缘故。尤其,她发现自己的愁郁在并无深交的何靖身上,得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呼应。
“还是——”
“你想看看一个人都没有的赛车场?”
说话间,何靖已经拉开了车门。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坐到了后排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