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此时自己和她的过往不是重要议题,可听见她如此悲怆绝情的否定,心里仍旧泛出细密的尖刺。成父沉痛地摇头,连分辩也透着劳累的沙哑:“我的女儿不应该承受这些,走得远远的,你会更安全。”
成妙只觉得惊愕,她不相信这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你想让我安全?那你为什幺要任由他们栽赃嫁祸?走得远,就可以摆脱我作为政治犯女儿的身份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做过那些。”
他知道自己有多理亏,面对她的质问唯有语塞。
刚刚接受项目的那个黄昏,他曾经的直属上司热情地提出吃饭的邀请。酒过三巡,身旁的开发商呈上错漏百出的合同,摊开角落的公文包,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仿若乐透彩球般撒了出来。他直截了当地拒绝,转身要走,坐在主位的领导咬了口涮好的羊肉,不经意地提醒他:“你那个女儿,是在C外念高中吧?”
他全身僵硬得发麻,对方眯着眼睛,笑出蹉跎的褶纹:“妙妙,是不是?上次还来单位和她妈妈一起等你下班呢。老成,好福气啊,水灵灵的姑娘,谁看了都喜欢。”
他并非市里最权威的干部,但多年来勤勤恳恳、清正廉洁,由他负责的项目,引人怀疑的可能性极小。彼时的成妙刚上高二,而签字落款的成父知道,万事已经无法转圜。他开始私下研究出国的可能性,只为确保未来事情暴露时,她已经远离纷争。
成父没袒露这些。他望着眼前的成妙,突然觉得很是欣慰:“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真像。”过来人的经验让他灵敏地感受到李勤年默不作声的爱意,“学会辨认真正爱你的人。不要因为不值得的误会造成终生的错过。”
她逃避般打断他的说教:“你没资格提妈妈!你做事从不和我们解释,你知道她这几年老了多少?她…”语带哭腔的指责还没说完,凌厉的箭弩已经划破长空,她来不及反应,年迈的父亲已经身子一倾,重重倒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之中。
削尖的木头犹如悬刀刺进他的胸腔,因从侧后方射入,威力颇为强劲。成妙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那一瞬间,父亲的衣襟上浸染出大片的红花,她失控地冲到他跟前,整个人都在发抖:“爸爸…”
机警的李勤年迅速擡眸,正好与隐藏在峭壁后多时的贾宁裕四目相对。十字弓装填时间较久,她还想再射一发,便被那头伺机而动的侯景擒住手腕,李勤年从小坡上下来,恰巧慢他两秒。转身看去,呼吸微弱的成父努力地擡手,似乎想要再拍拍成妙的肩。他伤及心扉,说话时咳出殷热的血,脸色面如金纸:“妙妙,我永远爱你和你妈妈,只可惜…”
他挣扎着试图说完,可发散的瞳孔剥夺了他所有意识,还未够及女儿的小臂,成父的手已经永远垂落下去。而成妙跪坐在他身边,崩溃地发出此生最绝望的哭叫:“爸,我错了,你别走!”她边哭喊边落泪,脸颊因激动涨得通红,“你走了我和妈妈怎幺办啊!”
李勤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成妙。
学生时代的她是灵动恣意的,他永远忘不掉那个趁晚自修偷偷来找他的少女,婴儿肥未褪的侧脸上盛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梨涡,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
重逢的她是姣美静娴的,长长的睫毛遮住那汪清泉般的双眸,床榻欢情之时,她几乎软成一滩水,嫩白的肌肤上绽开绯樱般的粉色,口中只能溢出娇滴滴的求饶。
她本就极少展露脆弱易碎的时刻,而现在的她好像被剥离了神识,只知道无意识地流泪。
机械地阖上父亲的眼睛,成妙终于直起脊背,冰冷地看向挣扎着想要逃脱的贾宁裕。确实是寺庙遥遥一瞥的故人,可此刻的她眼中只有滔天的恨:“是你带她来的,是吗?”
她目光如炬地盯住行动受限的贾宁裕,问题却抛给了站于一旁的李勤年。他艰难地点头,还未开口,身侧的贾宁裕已经怨毒地啐道:“你也该死!你为什幺没死?我就应该先杀你!我…”她说到这骤然抖动身子,呼吸道传来窒息的麻痹感,再度张口时连完整的音节也无法吐出。
其实她先前就有些迟缓,但由于注意力全集中于射杀成父,只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无暇顾及。距离最近的侯景最先察觉,刚放开贾宁裕,她就无力地跌坐在地。他眼尖地注意到她雪白的脚踝,虽然不红不肿,可明显有个品字形结构的压痕:“她状态不对,需要马上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