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踏入桑洲辛氏的宽广议事厅时,霍坚站在下首,辛氏的长老家臣坐于上首,轻蔑打量的眼神一遍一遍在他身上扫过,唯有辛秘懒洋洋地托腮坐着,没个正形,偶尔看他的眼神也是漫不经心的。
而这次,坐在沉檀椅上窃窃交语的变成了周氏的人,辛秘与他一道立于下首,承受众人的打量。
这对神明来说太过冒犯了。
周氏自诩礼仪世家,繁文缛节多不胜数,偏偏这种时候又做得这样难看,这样的直白恶劣令他愤怒,心口好像灼灼地烧着火。霍坚抿唇,视线沉沉看着辛秘挺拔背影,几乎想要越过她上前,挡住那些僭越的视线。
可是他捏着腰刀的手刚握紧,手甲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前方娇矜仰着下颌的狐神就不留痕迹地按住了他的袖口,玉白指尖轻轻一点,止住了他所有的动作。霍坚看着那纤细泛着粉的指尖,闭目隐忍了怒火,静静跟随在她身后。
当然,辛秘阻止他只是防止节外生枝,她并不准备纵容对手的轻慢。
“你们周氏形容我,是狡猾、刁钻、玩弄心术,对吗?”狐神清冽嗓音如同冰雪:“你们可知,我还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若继续在这种小事之上纠缠刁难,休怪我立刻唤起巨浪洪水、地动山摇。我们一起埋骨桑洲,如何?”
上首的几个衣着华丽须发皆白的老者互相对视一眼,为首那人擡了擡眼皮,轻蔑评判:“妇人短见。”
辛秘冲他笑,牙齿森然发白:“你们周氏未来数十年的气运命脉,不都在我辛氏的妇人腹中吗?”
周氏家臣面色没那幺好看了,又一人厉喝:“休要胡言!”
“胡言?想必皇帝陛下身体有恙,子嗣艰难也是胡言吧,没了我辛氏贵妃腹中嫡子,他还能生他十个八个玩。”辛秘冷笑。
她说话处处处处刺人痛脚又不讲究,议事厅中众人齐齐变色,想反驳却又觉得子嗣一事有辱斯文,七嘴八舌地“你你你你”“之乎者也”一通后,却半句实质性的言论都说不出。
被议论的皇帝陛下身为周氏最尊贵的主事人,他却不在这里,不知是这位不理朝政的陛下自身不愿来,还是家族抛弃了被架空的傀儡呢?
辛秘觉得好笑,唇边自然而然带出了一抹嘲讽的恶意微笑。
“好了。”厅中众人被她这副模样激得怒火沸腾,更加嘈杂喧闹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玄君出声,终止了这场闹剧。
他还是那副冷漠斯文的样子,坐在最尊贵的主位,一双冷眸细细扫过一些表现得太过冲动的族人。
——难堪大任。
他扬手:“为客人准备雅座。多余之事无需再提,客人远道而来,我们亦是千里迢迢,总有些事要理清敲定。”
辛秘勾了勾唇,欣然应允:“当然。”
她只自己一人,带了身后几名侍从,却轻松从容得如同回家一般,闲庭信步游走在对手们或憎恶或警惕的眼神间,优雅淡然地在雅座落座,双腿交叠。
“我们开始吧。”
将近午时。
怀着身孕,昨日夜里几乎无眠的辛枝头痛欲裂地醒来,在侍女搀扶下坐直身体,面色惨白地喝着晨起的汤药。
侍女担心地试探她的脉象:“娘娘怎地脸色如此难看……可要太医来看看?”
辛枝摇摇头,低声婉拒:“你可见过哪个长途跋涉后的孕妇气色好?现在事多烦扰,我再叫太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我没事,休养一下就好的。”
“哦。”侍女点头,有些不高兴地道,“昨夜陛下来了,说要看看您,许是扰了您睡眠了……陛下真是的,就算再心急,也不能这幺大半夜地扰人清梦啊。”
这个侍女是新来的。出行紧张,她身边的人多少有点空缺,眼前这个是第一次被派到她跟前来干活,面生得很,手脚虽然麻利,但说话有些天真的稚然。
辛枝用骨瓷勺子拨弄着碗里的药汤:“陛下昨夜第一次来吗?”
侍女摇头:“陛下总是夜里忙完来看你呢,但来得太晚,您前些日子睡眠好,他只将我们打发出去,并不许叫醒您。”
前些日子……是她还在喝掺有安神药的养胎药那时。
他经常来吗?
辛枝不知道自己是什幺心情,好像是掺了酸的痛,好像是带了痒的恨,绵绵杂杂,纠纠缠缠,最后融成一句幽幽的叹息:“……那幺迟,还来做什幺呢?”
他总是迟。
小侍女不知因果,小声应和这个外人眼中陛下的宠妃:“谁说不是呢。还有玄君大人,昨夜陛下在的时候,他也忽然来了,怒气冲冲的,吓了婢子一跳,知道陛下在之后,玄君大人又不发一言地走了。”
怒气冲冲?大概是在气辛秘这幺快就回来,气西山欧阳氏不成器,气宅院内有人在向外传递消息吧。
她喝完了药,微笑道:“帮我梳妆吧,一会儿说不定玄君大人还要来一趟。”
与她料想不差,刚穿着停当,强忍着吃了一小碗清粥,院外就传来了侍女们迟疑的问好:“玄君大人……?”
声音个个安静乖觉,看来他脸色是真的很吓人了。
辛枝平静地将手中小碗放在托盘上,碰撞出细细一声。她一点都不怕,只觉得可笑。
硬底长靴踏在青砖上的脚步声越来越鲜明,站在她身边的侍女也听出了脚步声里的怒火,不安地上前两步,走到门口时又怯怯回头望她,不知该怎幺办才好。
“开门吧,大人这般急切,定有要事。”辛枝用软帕擦了擦嘴,淡淡擡起眼帘。
从缓缓开启的门扉里,她看到了玄鸟神因为郁怒而阴冷的面孔,他死死地看着她,纤长眼帘在玉白面颊上投下阴翳。
辛枝看着他迈进屋子,挥退侍女,看着木质雕花门扉在他身后轰然合上,最后看进那双结了冰又燃着火的眼眸中,微笑出声:“在辛秘那里受了气,所以找我发火?”
玄君额角筋络抽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理智:“你是怎幺和她传讯的,周氏有人帮你?”
方才的谈判中,辛秘简直油盐不进,不管周氏这边威逼还是利诱,她都咬死了一步不退,不肯臣服,不肯让出属地,他们若用辛梓或是辛枝姐弟说事,她就冷着脸嘲讽:“好啊,一个病秧子本就灯枯油尽,一个恨我的白眼狼,你们尽管杀了便是。”
即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意自己的族人,也没法继续动摇她。
辛梓是底线,若真的杀掉这位病弱的族长,辛秘发起疯来,即使玄君能战胜这位不善攻伐的神明,势必也会损伤己身,而辛枝……在她诞下血脉之前,他们自己都不舍得动她半分。
一切都这幺恰好,周氏看似逃出了已经陷落的王都,占据了水草丰茂、又天然易守难攻的桑洲,然而辛枝怀着未来数十年的气运之子,辛梓自身就岌岌可危快要断气,辛秘又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周氏被卡在了一个艰难而尴尬的地方。
进,如何进?辛枝腹中的孩子是他们最大的软肋。退,又要退到哪里?辛秘是狡猾凶残的恶兽,一步示弱,便会被她咬断喉咙。
只能拖。
拖到辛枝生育后,得到含有周氏嫡系血脉的气运之子,他们便再无掣肘。可东海尹氏蠢蠢欲动,西山欧阳氏动乱不明,他们停留在原地一息,对手就会强大几分。
这一步棋,看似逃出生天巧妙迅捷,实乃身陷囹圄。
——所以,辛枝是真的,为了谋求复仇而上策的吗?她为什幺要在自己怀有身孕的关头,带众人回来?她又是怎幺料想到现在这一切,怎幺与辛氏的人联络上?
冰冷的愤怒和猜疑让玄君牙关紧咬,他上前一步,扼住她的下颌:“说!”
辛枝被他冰冷的手激到,细细打了个哆嗦,眉眼柔和地对上他:“说什幺?我受着你们怎样的看管,到底有没有机会与外界联络,玄君不清楚吗?”
若真有,她又怎会看着一车一车不寻常的药材离开周氏,送往桑洲,送到她亲弟弟口中?
“我在你们手里,还不够软弱吗?”她轻声问,苦涩咬碎在牙根,全是淬了毒的恨。
玄君心知她所言非虚,辛枝嫁入皇家之后……几乎被软禁无甚分别,那些手段、那些监视,都是出自他手,他蔑视着她,囚禁着她,也日复一日地注视着她。
手上青筋微松,他放轻几分力道,让她得以呼吸。
“我不信到桑洲后的这一切都是巧合。”玄君眯眼,仔细分辨她的表情,“你究竟想做什幺?”
辛枝与他对视着,仿佛有些神游天外似的,继承自母族的深邃眉眼放松而柔和,因为离得太近依稀有些幼嫩的浅黄,在摇曳的光线下深情而挑逗。
“就这幺迷恋我吗?”
她问。
“什——”玄君错愕,疑问的词只吐出一半便被打断了。
“若是从前的你,会雷厉风行地上下清扫,不出几日便可找到族中薄弱之处,将周氏治理得如同铁桶。”
“可现在的你……”她握上他还停留在自己下颌的手掌,竟然比他从寒风中走进来的皮肤还要寒凉,沁入骨髓。
“你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我。”
她看着他,佛面蛇口,说他可怜,笑他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