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王曼昱两天前往花店去了个电话。

后来那天来的外送员一个接一个,她屋里摆满了花瓣边缘已经微微枯萎发锈的各色玫瑰,她说是就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调调,她就绕在玫瑰花丛里坐着,空气里都是熏涨的甜味。

她故意的,林高远有些花粉过敏症。撩人的花香气蹿他鼻孔肺腔,知道有人在,竟然也能忍着打喷嚏流眼泪。

于子洋看着她。知道她魂不守舍的,又在发疯。

“我爸又让你看着我,”王曼昱看着温和其实素来对他是冷淡的,她盯着加湿器汩汩冒出去的水雾发呆,“我都跟你说了我没事。”

“我怕你恐慌障碍又犯了。”

王曼昱不耐烦,摆摆手:“我在吃药。”说着就把她一侧的玫瑰花挑出来一束,粉色花瓣被她暴力碾压出品红的汁液,粘结在手上,她还把掌心露给于子洋看:“像不像老胶片里的水墨画。”

王曼昱从小就爱拍胶片,她来巴黎的时候甚至把以前的相册带在身边,以便装存,但也是因为和林高远的那些恩怨纠葛,后来就鲜少拿出来翻看。

她手指细长,从前往后一一从相簿里翻出来看,看得兴致高了还乐起来,就堆在一边乱放,只是她翻到了她高中时候,脸色就变得像窗外湿阴的天儿一样了。她旁边摆了一叠照片,是特意挑出来的,无外乎是她以前和林高远好着的时候巧笑倩兮的合影,坐在枯朽的花丛里显得人分外阴郁,巴黎的阴天一往无前,她脚底下搁着个花纹繁复价值不菲的中古花盆,脸上乖觉嘴里却叼着根细烟,一点点啜着抽,划开Zippo把所有林高远的那半边照片烧出个残缺的窟窿来。

房间开着窗户,风时有时无。有的时候就把灰黑的烬灺还有朽折的花瓣一同吹晃,如痴恋的鬼魅悬浮在半空中。

于子洋呛得直咳,不想看她这样,他身边自有活力充沛的追求者,终究再心仪她也是可替代的。

她还刻意让自己陷落在她和林高远的那点破事里。

“我看你烧完,仔细别着火了。”于子洋已经打开了电脑处理起了公事。

她把自己完好那一半的照片摞在一起,又把她小时候的照片按照顺序摞在一起。被烧过的合照她拿了个燕尾夹夹着挂在床头灯上,伸臂把她小时候那一厚摞照片递给于子洋:“子洋,帮我把这个和相册给齐菲,记得叮嘱她从后往前还按照顺序放进相册里。”

于子洋本来眼睛还盯着屏幕上的股价,闻言勉强从屏幕跟前转移了视线:“好。”

地上有张照片落单。于子洋一瞥。

是她小时候,旁边站着个雌雄难辨的小孩,虽说理了个板寸,但是五官又太清秀。

“这张不烧?”

王曼昱突然笑了:“噢,不烧,等着点这间房子的时候当引子。”

“行,那我走了。”于子洋也不留恋,拿着笔记本就出了她屋门。

王曼昱的躁动是一下下像大雨里奔赴卷起的海浪相吻的雹子,激烈地砸进去再无声息地化掉。

她开了密室门,黑暗里静静的只有林高远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王曼昱一脚一脚地踢他小腿。

林高远这才睁开睡眼,王曼昱向来喜欢揉眼睛,林高远就是睁着个大眼睛盯着她看。

林高远的花粉过敏症时而起疹子时而打喷嚏,以前两个人做的时候王曼昱也使过这招儿。她狂热于折磨他的成就感,于是在暗处布置新鲜的玫瑰花,他果不其然起一身红疹,靠贴着她蹭和让她在情爱上头时候拿尖利指甲挠来解渴。

饮鸩。

此时他却毫发无损躺在黑暗的绒床里睡得像个恬静的疯子。

“你为什幺没事?”

林高远声音有些沙:“我说了你困不住我,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愿意。”

“你怎幺出去的?”王曼昱好声好气地坐在他对面。

“我没出去。药也会到我手上。”

“买通了谁?”

“自愿给我送药的人。”

“谁?”

“你为什幺会觉得我会告诉你呢?”

王曼昱的背后密密麻麻渗出恐惧,像浑厚的蛛网把她封尘。她间或离开过这间屋子,能进这间屋子的也不过是于子洋、她最亲近的贴身管家齐菲,还有就是那些送花的外送师傅。

究竟是谁被收买,还是她早就泥足深陷在他制造的猎网里,忽略了那编织起来的每一根绳索的力量。

“我屋里有监控。”王曼昱努力平和了呼吸。

“你觉得它有用吗?”林高远这才懒懒地起了身,把她揽到自己怀里,感受她身体蹭到他未好全乎的伤口皮肉的刺痛,“你猜吧。猜猜看是谁在你脚跟后帮着我呢。”

王曼昱摇头:“我不猜。不外乎就是那几个人,我会让他们都走掉。”

林高远捏了捏她指腹:“我说,要是走了这一批,你还在我手掌心,那怎幺办。”

王曼昱歪头看他:“再辞掉下一批。”

林高远眯了眯眼睛:“阿昱,你真的很幼稚,幼稚得很可爱。”

“林高远,你现在没有怕的东西吗?”

“我啊。当然有。我怕你不爱我了。”

王曼昱的表情很难看:“你不要跟我说爱这个字。你配吗?”

“你配吗?阿昱,你也不一样欺骗我、憎恨我、囚禁我,我们是一样的人类,”林高远亲了亲她沾满品红色玫瑰花液的手心,“王小姐,王大小姐。”

王曼昱缩回了手,努力在黑暗里辨认他的眼睛。

“你究竟是谁?”

“我都心甘情愿束手就擒,难道还不是那个对你言听计从难以抗拒的我吗。”

王曼昱能够看到他下颌线和乖顺的微微下撇的嘴唇,就笑了:“你不是林高远,至少你想向我呈现出来的那个人的状态,不是林高远——你究竟是谁?”

面前的林高远低垂了眼睛,拉着她向后倒在床上,然后拉着她的两条胳膊蜷进她怀抱里闭上了眼睛,发出嘤咛:“抱我睡会儿。我累了。”

王曼昱默不作声,就看着这人毛茸茸的脑袋顶,声音冷得像兜头撒来的冰块儿:“你装什幺呢,林高远。”

-

四年前的林高远还替老板在缅甸搞着翡翠生意,处理了几个把着色货漫天要价的木西,本来那些人都浸淫毒赌,跟刀磨砍和龙塘的矿主刚定了价钱,把价目表和运输定下,就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挂了电话,他的系统邮件就叮叮作响,老板已帮他定了回程机票,叮嘱他无比好好学习这些邮件内容。

刘恒看着是个无敌的大好人,一点儿不像烧杀抢掠黄赌毒全粘的粤地黑帮头首。

也是应了位置,帮派就叫“樾”,是为栖樾好乘凉,如今已大到保护伞都无从荫庇,成了彼此共济的身份。

从基础信息开始,学那小姑娘的一切。

王曼昱。

他们才不会管她是不是还是个高中生。林高远对着iPad屏幕做了一页铺满底层的mindmap,跟他名义上的妹妹林昕云通了个电话。刘恒的目的说起来简单,实践起来却复杂得很,搞不好要搭上性命。东南亚的毒品和军火生意大部头都在王骁手里,这自然为刘恒所不满。

刘恒常讲些教条,攻人先攻心。

他若想从三把手再向上升,这一定是个最千载难逢的机会。

无外乎就是攻略那小高中生,成为王骁的亲信,捏住他把柄,挟天子以令诸侯,最次也得获得个势均力敌平分生意的后果。

林昕云早已经藏在王曼昱的学校一年,她倒也演技精湛,早成了校园霸凌的对象,甚至把王曼昱的软弱点拿捏得很准的样子,尔后林高远安排了一场能把樾撇得干干净净的绑票,让林昕云带着王曼昱去了校园后门。

林昕云和他并无亲缘关系,他们俩人都是弃儿,被抹掉一切社会关系重新塑造,依附于刘恒这宿主,做他最忠心的杀手之一。可终究从小被绑在一起,和同为陌生人的“父母”为刘恒出生入死,如何能不动如钟。

林昕云的死是一场意外,他想。

他又想,林昕云的死又会是他利用来形成对王曼昱“爱”“占有欲”的变态锁链中的重要一环。

这个脾气看着温顺实则乖戾的女孩子,最吃这一套了。

他本身就是素净的相貌,是王曼昱爱的娱圈明星的最佳代餐。他伪装出克制、禁欲,穿她喜欢男子穿得中性风的女装也显得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他还伪装出矜傲自持,一面现出无可奈何的屈辱,一面又为她献出情难自禁的色相,让她在控制欲和失控感中游走,这样这个小疯子才会欲罢不能离不得他。

他倒是青云直上,王骁也对他颇为重用,他帮助王骁处理了些同樾关系不大的事务,几个月就握上了更大的权力。只是王骁有叮嘱他莫告诉女儿,一来是女儿本就看不上这些杀人越货的营生,二来也是不想让她平白无故又卷入这些是非里。于是闲暇来他一点点甩着包袱,抖掉一些线索,勾着她爱,又逗她疑。

他苦心孤诣塑造这个苦情角色,起初是凭着他异常好的异性缘引得花样年龄的小姑娘们去他兼职的奶茶店眼波含情地看他,引得王曼昱醋意大发,跟他闹还不为过,小姑娘还偷偷找了人监视尾随他,他到底训练有素,不过几日就发现得明明白白,那跟踪的人面容表情技术手段之蹩脚都让他发笑。

他自然不会戳穿,这是天大的机会。于是约了“父母”,在兼职的店的暗角里共坐,高清镜头下历历是失妹的隐痛。

他看着王曼昱满腹怀疑下与他在床上博弈,心里满是奸计得逞的快活。

他存了林昕云的照片在相册,又隐藏掉,他也明知道王曼昱最后都会查出来,于是更要伪装精心,戏要做全套,用了林昕云身份证上的生日做密码。

彼时王骁的“肖门”正沦入洗钱风波,他征询了刘恒意见,利用樾的渠道帮助那位银行家摆脱肖门追逐,为避人耳目将他藏到乡村中去。

灭口这位银行家本就是王骁的命令,她王曼昱要知道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林高远捏着那银行洗钱老手的命门,从他手里拿到了所有的经他手的肖门洗钱的明细,转手就干净利落地将这人处理,像凭空蒸发在人间。

果然,他处理完这人的事儿,他的行踪就自然不必隐藏了,王骁的手下耐不住大小姐的催促,透露给她。

他在“便力店”的门口,将这次取信王骁、获取把柄的密杀活动成功伪装成了他的第一次逃跑。

他想过王曼昱心里住着个疯子。

但没想过她也可以这幺疯。

这被伪装过的第一次逃跑成了王曼昱实打实的第一次囚禁他的理由。

他看着那间被改装过的暗房在她手里的重型锤下露出一个又一个大丽花一样的空洞,里面贴满了他无所遁形的每一个瞬间。

他被困在方寸之地,目及之处都不够清晰,他何尝不惊心动魄,万一他与樾人的联系暴露,那一切都会功亏一篑,别说在樾提二把手……会不会被刘恒灭口掉也难说。

他只能靠着与她疯狂做爱,才能在这屋里活动。她希望他松口,承诺不离开,承认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妹妹离世前来报复的欺骗,她又要他卑躬屈膝,又要他在床上放浪形骸,她又要他表面上保持对她最大程度的虔诚,又不许他泯灭心底对她的反抗。

像驯服猎物一样。

可一旦猎物被驯服,自然就索然无味,毫不可口了。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变得索然无味。她要他保持新鲜感,永远难以驾驭,这是她对他独一无二的痴恋和试炼。

她与他做爱的每一次,他才被允许离开那层层困住他的一隅,他抱着她一边走一边深入,在脑神经和下身在空中无形彼此交缠的时候还要抽神盯着那些孔洞里的照片,仔细记住没一个平日里被遮挡住的照片的模样。

幸之幸之,那些照片并没有暴露他。

这次他被囚禁了半个月。

她也不是天天来。

做了九次爱。

每次她都会问他。

“还跑吗?”

他前八次都是含情脉脉又懊丧地垂头:“嗯。”

最后一次,王曼昱的大腿夹着他的腰,他抱着她在椅子上,都高潮过了,但两个人都懒散,抱着彼此不撒手。

王曼昱耷拉着眼睛,平日小鹿一样黑圆的眼睛也倦了。

他说:“我不跑了,放我出去吧。”

他这才离了昏无天日的红与黑。

出来先见了王骁。王骁赞他大度,有卧薪尝胆之气节,也怪女儿太过疯魔离奇,叹他不易后又要重用云云。

十五日都阖不了多久的眼,早就困倦得要精神崩溃,回了屋,给长期未开早就没电的手机充了电,才意识到有条语音留言。

他混混沌沌地打开,打算听完就躺下了事。

“哥,我还活着。”

是,林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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