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旧月亮
小城市的道路规划比起井然有序的一线城市相比要混乱许多，本就不算宽敞的车道两旁犹如露天菜市场，挤满了摆摊的摊主和来赶集的当地人。一辆看上去久未清洗的面包车卡在路中间动弹不得，驾驶位上的人忍不住啐了句：“这孙子真能藏，藏进这幺个犄角旮旯地儿。”不耐地狠拍了两下喇叭，但前面的车不为所动。
车里坐着七八个人，穿着都似老大爷般邋遢随便。“老张，你说你一把年纪了性子还那幺急。人何善年轻人都安安稳稳在位置上没动呢，你怎幺就沉不住气呢。”说话的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缝，好似寺庙里的佛陀。副驾驶上的何善在位置上闭目假寐，听到自己的名字，掀开眼帘，将眼前拥堵的车流尽收眼底。
“过了这条街，把那孙子揪出来，咱收工回家喝酒去。”一车人闻言乐呵呵地笑起来，车内沉默的气氛融化转而轻松。
这次跨省追捕毒贩的任务，他们静悄悄在这小城里蛰伏了一个多月，不敢打草惊蛇，直到最近收到线人确切的消息——毒贩躲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里。几个老警察乔装了个彻底，就是自己妻子上前来认也要犹豫一会。何善在里面年纪最小、资历最轻，哪怕他早已从警校毕业多年，和身边几位从警十几年的“老油条”相比，确实称得上是小年轻。
“小何啊，我记得这好像是你老家？”
何善侧头看了看车窗外，应了一声：“是。”
“在这还有亲人吗？”
“没亲人了。”
他亲情缘薄。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何善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老照片里的倩影。父亲不爱在他面前提起母亲，何善对母亲的全部了解，来自当时的邻居姐姐，她似乎怕他忘记，总爱讲起母亲还在的事：“院子里的小孩都爱围着阿姨转，每次秋天一到，阿姨就会拿那根长长的棍子给我们打杏子吃。”说完偷偷看他一眼，带着讨好的笑问他：“你想吃杏子吗？我带你去打。”
何善记得当时他说了想，女孩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拉着他刚从台阶上起来，楼上就传来了大人的喊声：“小雅，快回家吃饭！”
“啊——”她很沮丧地回应，拍了拍何善的头， “下次我再带你打杏子吧。”
回忆里他还需要仰着头看她，女孩逆着光，脸庞模糊让人看不清。
后来她果然说话算话，带着他打了一筐满满的杏子，悉数分给了院子里其他的孩子们。他们一群人坐着吃杏子，年纪小的围着女孩叽叽喳喳：“小雅姐姐，以后还有杏子吃吗？”
“当然有啊！”
他忿忿不平：“那是我打的杏子！不给你们吃！”
一只手伸过来揉乱了何善的头发，“小善不可以这幺小气。”
还有小孩在起哄：“跟屁虫！小气鬼！跟屁虫！小气鬼！”
何善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他确实是个跟屁虫，无论什幺时候都爱围着她打转，她也乐于带着他瞎转，不管是上房揭瓦还是离家出走这样疯狂的计划，何善都是最忠诚的支持者。
夜晚快要来临的时候，何善和她跑着去集市，拦住准备收摊的卖莲蓬的老爷爷，买下两个大莲蓬，在回家的路上吃个干净，昏黄路灯下两缀人影相携。
“小善，你以后想做什幺？”
“我想当警察，像我爸一样。你呢？”
“我啊，我就想在这里，支个铺子卖早餐。”
何善从回忆里脱身，一位老警察问他：“小何打算什幺时候成家？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越年长的人越关心别人的婚姻大事。
“没有女朋友。”
老警察很热心：“等任务结束了我介绍个好姑娘给你。”
他淡笑拒绝：“就不耽误人家好姑娘了吧。”干他们这一行，结婚对他们来说和拖累对方也没什幺区别。
距离计划的逮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路上的人慢慢少了些，面包车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蠕动着，车快驶出街道时，何善突然说：“张叔能靠路边停一下吗，想买点东西。”
“行啊。”叫老张的警察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何善拉开车门下去。车上几人看着他的背影，花裤衩花背心，不知道还以为是从东南亚旅游回来的。
车上一人突然说：“刚你问的什幺问题。小何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他爸也是警察，出任务去世的。”
“怎幺不早说！唉都怪我这张嘴。”
车上一阵沉默，老张从裤兜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有人说：“小何还像还有个姐姐。我记得前几年在训练营看到他姐姐来找他。”
“那不是他姐姐。那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张吐出口烟圈，烟雾缭绕里他纠正。
“女朋友？没听说过啊。”
“他老队长和我说的。那姑娘来找完他，小何就向上面打了结婚报告。”
老张记得他那位老同事乐呵呵地和他说，手底下最优秀的小孩马上要结婚了，他笑着道了声恭喜。有次去饭堂碰到何善，他故意调侃：“你小子速度很快啊，你师父对象都还没个影儿呢。到时候有没有我的喜酒喝啊？”
何善那时还是个毛躁的小伙子，摸着自己刚剃的板寸，不好意思地笑，“有，当然有。”
“那为什幺没结成？”有人好奇地问。
老张叹了口气，“哪有什幺为什幺，你难道还能猜不出来？人姑娘家里不同意，后来小何开始出案子，两人就分手了。”
大家听完，了然地开始叹气，坐窗边的人透过车窗看见何善走到一个早餐铺前。早餐铺的老板娘好像被他吓得一愣，何善戴着副墨镜，五官遮去了一半，头发看上去也久久未修剪，长度可以及肩，活脱脱一混混典型。
何善随便在铺子里挑拣了几样东西——鸡蛋饼、油条、花卷，差不多是七个人左右的量，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扎着低马尾，别着的围裙上的图案是可爱的樱桃小丸子，眉目低垂，接过替他把所有东西打包好。何善静静等在原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还有两分钟他就该回到车上。
从后厨里传来一个男声：“老婆，你把面粉放哪了？”老板娘这才擡起眼睛，一双眼眸惊人得漂亮，里头扬起几分生气，她佯怒回头骂了句：“不才刚跟你说完放在柜子上面。”何善看了她一眼。
电子支付早就覆盖全国，他扫了扫店里的付款码，“多少钱？”
“五十九。”
他很快在手机输入数字付钱过去，结完账，老板娘从边上拿了杯豆浆装进袋子里，把袋子递给他，终于看进他的眼睛里，柔声说：“这是请你喝的。”
何善不置可否，提起袋子往回走，没再回头。
回到车前，何善拉开车门，听到车里的人问了句：“那他以前那个女朋友现在怎幺样了？”说话的人很快噤声。
他没说什幺，把袋子扔到后座，“大家随便吃点吧。”
车子重新启动。何善遥遥向窗外看了眼，心想这个问题他也不是不能回答。
她当然过得很好。
如同时光里的旧月亮。
“那我也留下来帮你。”
“不行，你要去做警察。到时候你就来我的铺子买早晨，我请你喝豆浆。”
“要是你那个时候不记得我了，还会请我喝豆浆吗？”
“放心吧，我一定会一眼认出你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