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天生恶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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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惨白阳光透过蒙蒙雾气和结着干涸污渍的玻璃窗打在眼皮上。

白翀宇在毛毯的包裹中缓缓翻身,他梦见了秋季与活人。他又回到少年的时候,成了一名预备申请大学的学生,捏着毛笔在宣纸上甩出鲜红的一道。父亲在旁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中国人,走到哪里都须莫忘五个字:温良恭俭让。

白翀宇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毛笔不住颤抖,在宣纸上抖出一泅一泅类似血迹的墨痕。

这不对,他想,遂在暂时的庇护所中醒来,耳边传来周伏承平稳的呼吸声。他们在这里滞留半个月,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载具。先前那辆中型面包已经报废了,在一场爆炸里玻璃爆碎,轮胎瘪了三个,发动机里进了血水,后座不知被什幺动物寄居过,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好在十几桶纯净水的外包装没有破损,他和伏承皱着眉屏着呼吸将几桶水搬进来,擦干净,放进撬开的地板下头。

在这种时候,水是稀罕物,因为水没法儿压缩,占地大,重,不像面包似的,烂一块儿掰下一块儿剩下的还能吃。水要是被污染了,那就一瓶,或者一罐,或者一桶全报废。

净水片这种东西,他轻易不用,也不许周伏承用。

他坐起身来,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头疼,而是因为有起床气的习惯,加上常年低血压,在没有紧急情况时,他十分需要这种短暂的过渡。

之后起身,水桶里倒了点儿常用水洗漱,然后拆开一包压缩饼干。

周伏承已经醒了,从她不自觉轻颤的睫毛可以看出来,只是她不愿睁眼。但他不会在细枝末节处花精力,时间在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十分重要的刻度,多睡几分钟不是什幺大事。

但她还是睁眼,拂开头发看到白翀宇在腿上缠军用绑带,旁边地上放着防毒面具和一把长枪。

白翀宇看她一眼,拍拍腿站起来:“今天去h区找货车。”

周伏承将头发扎成不碍事的马尾,盘起来,问道:“会不会太远?”

“不会。”白翀宇扔给她一块面包和一瓶水,她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照理说,亲兄妹之间是不需要这幺客气的。

他拿出手机摁亮屏幕等她吃完,锁屏页面显示着2024年11月25日,点进去之后,屏幕右上角信号栏不断忽闪。他耐心地等,最后等来一个惊叹号。

“今天也没信号吗?”

“是的,没有。”

周伏承甩干手,迅速吞下饼干和几口水,从毯子边上拿起防毒面具戴好,戴上手套,又摸索出一根钢棍:“我可以了。”

钥匙拧开大门,轰隆作响地推开,再合上,重新用钥匙拧好。外层卷帘门锈住了,没法儿拉下来。这地方是白翀宇找到的,原先大概是个仓库,但周围的货车已经被人们抢完了。据他说,仓库老板被变异种拖走了,下半截身子连同裤子和腰带散在半路上被他发现,所以他们可以暂时避在这里。

雾气并没有随太阳的出现散去,反而更浓重了。虽不至于不能视物,但行动起来总归不方便——并且,这些雾气对人体没好处,否则不会对城市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一如既往地,周伏承走在前面,白翀宇保持着一步距离走在她后面。这样的搭配很合理,因为那些像丧尸小说里一样变异的人类,比作品里更聪明一些,他们懂得从背后袭击人。

如果说几年前的瘟疫是灾难的开胃菜,这场大规模变异扩散则彻底将城市变成了钢铁森林。原有的一切组织和规则化为笑谈,人们退化已久的暴力狩猎技巧,竟成为唯一活下去的手段。当然,必要的时候,子弹是最有用的。周伏承不知道白翀宇从哪里搞来的枪和子弹,也不知道这些能坚持多久。

她没问太多,因为她很清楚,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她难以获得这男人的信任——即使他们现在是对方唯一的血亲。相对的,她也不够信任他——即使他们现在是对方唯一的血亲。

即使他们长相酷肖,苍白的脸,同样弧度的眼,低柔垂耷的睫,因缺水而异常泛红的嘴唇。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是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父母离婚时,周伏承还只是母亲身体里刚刚成型的肉团,在她出生后,父母也没有令兄妹俩亲近的意思。偶尔逢年过节相聚一回,她对这个面容模糊的哥哥印象着实不太深刻。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早该想到的。

不知道灾难来临前人们是不是总会做出反常举动,又或者只是母亲的一时神经质起,她刚大学那年的春节,母亲叫来了父亲和白翀宇,来到她们之前居住的小城里过年。后来她大约记起来,那是他们结婚纪念日——多少周年?为什幺偏偏是这次?既然互相惦念,当初为什幺离婚?

她是想不通的,她甚至有些恨母亲的一时兴起,仿佛这场灾难是因母亲而起似的。

她带着这种恨气,拿菜刀砍向正吞食母亲肠子的变异邻居——本是来串门的,还抱怨有人撒酒疯,着人就咬。正把胳膊上伤痕给母亲看时,喉咙里就开始喀啦喀啦响,随后眼睛充了血,变成可怖的红色。

她记得当时白翀宇将她拉进屋里,力气很大,然后不断拿湿巾给她擦脸、脖子、胳膊,擦得很仔细,确定没有伤口之后,他说:“爸他…也遇难了,现在只剩我们了。”

周伏承趔趄一下,被地上横着的尸体绊倒了。

越往前走尸体越密集,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各类物资,但没有人捡,隐隐能听到恶心的吞咽声。

白翀宇摁住她的肩膀,将枪架在她身上开了一枪,前头有个黑影在雾气中笨重地倒下,又慢吞吞爬起来,周伏承问:“我现在该过去吗?”

白翀宇说:“保存体力,再等等。”

那黑影朝他们歪歪扭扭走了不到两步,再次倒下,一动不动了。

走近来看,是个身体肿胀到可怖的男人,穿着沃xx连锁超市的员工服。以防万一,周伏承抡起钢棍砸扁了他的头。

“别留侥幸心理。”这是白翀宇教给她的。

“乱世人性显,别轻易信人。”这也是白翀宇教给她的。

她不够信任他,但他教给她的东西却能让他们存活到现在——在附近几个小城近乎全军覆灭的情况下。

这地方近乎属于郊区了,之前他们去附近城市的主区去,往北走了一段,却没好好调查过这片。她记得这边原先是个大型连锁超市,一共七层,属于小城里比较气派的级别。两年没人管,这建筑已经近乎鬼楼,一层至三层外墙上斑斑驳驳混着泥浆血水。

“这地方还会有东西吗?”她犹疑着要不要进去。

“进去看看,也许还有点用。”白翀宇不太喜欢冒险,但他们的存粮确实不够多了。

超市里竟然还正常供着电,暖气开得很足,地上不太干净,显然先前发生过不止一场恶战。

周伏承听到楼上砰咚剧烈一声爆响,但他们还是决定先往食品区去。

伏承有过很多极度抑郁的时刻,包括此刻,因为她看到食品区几乎被搬空了。不仅是食物,连货架本身都残破不堪,原先放膨化零食的架子像印证她的想法般适时地失去平衡,当啷一声倒下去。

这里还有什幺能吃?地上已经生了蛆的尸体吗?

白翀宇蹲下身来饶有兴趣地翻看尸体上的衣服,周伏承看到不远处闪过一个黑影,她放轻脚步走过去。

诚然,有白翀宇在身边她就敢这幺做,因为他很强,因为至少目前他还需要她,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作战,并且两人已经培养出默契,他不会轻易将她置于危险而不顾。

她慢慢走到那冰柜后头,地上放着一个玩偶。但愿别是炸弹。

她还没来得及懊悔,脖子上就多了一片冰凉的刀刃。她半举起手来,身后的人从手里抽走她的钢棍,毫不客气地扭下她的面具——

“……周伏承?”这声音着实有点耳熟。

周伏承在惊魂未定中端详两秒,猛地转身挡在他身后,朝着瞄准这边的男人喊道:“翀宇哥,别开枪,这是我同学!”

这回轮到卢毅举起手来,慢慢站到周伏承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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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辆卡车。”卢毅亮了底牌:“你们可以用,前提是我要一起。”

周伏承张了张嘴想说什幺,卢毅打断她:“抱歉,在这种时候,我不得不谨慎点。”

白翀宇将挡住眼睛的碎发拨到耳后,问:“你一直一个人?”

“我弟弟,上周被……所以现在我也需要伙伴。”

周伏承低下头,她记得他弟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白翀宇在灾难发生前是某跨国企业高层,做到这个位置,契约精神和业务技能就不再是首要能力,人情往来和察言观色才是头等大事。更何况年纪轻轻,家世平平,需要什幺样的心性能坐稳位子呢。

他将目光悄无声息地在周伏承身上一转,点一点头:“也好。不过,我们存粮不多。”

“口粮不用你们担心,我自己足够。”卢毅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希望不出任何差错。”

周伏承看向他的手,想起他在她的书本上留下的勾勾连连的字迹,和他那沾着墨迹的手指。那样漂亮干净的手指,现在磨出粗砺的茧,手腕上一道可怖伤痕。

“这里不算十分安全,”卢毅说:“但三个人,完全有能力应付这些东西。”

周伏承迟疑道:“你打算一直在这儿待着?”

卢毅看向她,记忆中少年温润谦和的眼睛变得焦躁、漆黑一片不见光,他在看她,却似乎始终无法聚焦,只沙哑地问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幺?往北京的路都封死了,东西方向更不用想……那两边几乎是死城,状况更糟。”

“或许,可以往西藏方向走,这两天也在和翀宇哥商量,地广人稀的地方或许还有救。”

卢毅沉默两秒,他说:“抱歉,我想我需要休息……”

他一直强撑精神,如果没见到周伏承,他或许会一直保持精神紧绷直到死去。

但见到熟悉的人,精神却一下子垮了。他疲惫地说:“卡车在后门居民区院子里,钥匙……”

他伸出手准备递钥匙,身子晃了晃,趔趄着倒下去。

伏承及时撑住他,心里陡然一酸。

上次这样亲密接触,还是他背着扭伤脚的她慢慢往医务室走。那时候还只有疫情,但不妨碍阳光很灿烂地照下来;他们还在满怀憧憬地思虑考哪个大学,还在担忧大学生活会不会受疫情影响。

“疫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那时候他说:“不可能四年都封校吧,总有机会一起玩的。”

白翀宇从她身上架起卢毅,问:“你怎幺打算?”

周伏承张了张嘴,白翀宇才是家长,才是作主的那个,尽管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她还从没跟他要求过什幺。

“他,他人很好,我觉得,在学校里也对我很好……”

白翀宇点一点头:“初恋?”

“不…”周伏承难得脸上带了点儿血色,使整个人在灰白雾气中生动起来:“不是…他很优秀。”

“呵。”白翀宇比他们大上八九岁,对这类青涩的校园暗恋戏码着实不屑一顾。

卢毅没说谎,一辆旧卡车果真停在院子里,车厢是封闭的,简直末世逃生标配。

“我和他在后面车厢里,这样他能躺得舒服点。”

白翀宇挑挑眉,到前面去开车,他们的物资还在原处,在卢毅醒来之前,只能先在原来的地方窝着了。

卢毅的身体很烫。

到达仓库后,伏承为他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很快发现这些伤口大部发炎了。他身上伤口很多,可能是因为没有枪。背上有些伤口甚至开始流脓,两臂上很清晰的刀痕,翻出来的皮肉带着颗粒锈迹。

要是破伤风可怎幺办。

白翀宇衔起一支烟,刚点着火,就听她问道:“我们有消炎药吗?”

翀宇摇摇头。

伏承不再问他,跑去医药箱翻一通,白翀宇提醒她:“有些药瓶不是原装,用之前让我过目。”

“这是酒精?”

隔得太远,手电筒灯光又太暗,他不愿动弹,眯着眼辨认十来秒才在烟雾中点点头。

“绷带还能用吗?”

“能。”

“这是碘伏?”周伏承举起深棕药瓶,上头标志着碘伏,但药瓶有扭开过的痕迹。

白翀宇吐出一口烟,认清之后笑了:“这个不是,别用。”

她又打来清水,调动全部的疗伤技能来给卢毅清理包扎伤口。

外面有变异种挠门的声音,她做完这些愣愣地盯着睡着的卢毅看了很久,然后问白翀宇:“翀宇哥,你看,他胳膊上的这些伤,像不像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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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毅醒来的时候是白天,只剩周伏承在身边,叫翀宇的男人不在。

他爬起身来警惕地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伏承正在一个小电锅上煮牛奶——电锅连着一台小小发电机。

他们设备可真是齐全。

“吃点儿东西吧,你伤得可不轻。”她端过来一杯热奶,还有两块密封包装的面包,这让他恍惚回到了上学的时候。

外面阳光打进来,一束光正好折在她手上,他感觉眼睛痛了一下。

“你哥哥去哪儿了?”

“他去外面找物资,说今天会早点回来。”

卢毅靠在身后软软的垫子上,垫子和毯子上都是她的味道。周伏承在他的记忆里一向很安静,从他身边经过,或说话时稍微靠得近一点,就会嗅到这种淡淡的味道。他一直觉得这是某种心魇,因为他也常常在血臭熏天的腥气中忽然嗅到这种回忆里的香气,直到现在。

造化着实弄人,谁能想到两年前还伏在课桌前的学生,现在不得不整日在脏污血水中打滚呢。

他看到伏承将头发拂向耳后,再擡起头时眼圈红了,她轻轻问:“路易,你身上为什幺这幺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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