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危机

我就像每天打卡一样去见瓦大公。他住在这座属于魔王的宫殿里一个偏僻但豪华的房间。这个异世界的魔界没有白天,只有有血月的晚上和纯粹的黑暗。等到血月刚刚升起,我到露台那里,就能在一个窗口看到瓦大公那张吸血鬼一样的脸。我面无表情地和他盯一会,打卡任务就完成了!

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我暂时没有露馅。瓦大公这个傲娇,山不就他,他不会来就山。我希望他的傲气和傲娇能让他一直呆在那里,呆到我有一天突然开窍取回魔王的力量,或者我得到了魔王的记忆拿到他的把柄,或者我找到了什幺魔王的笔记拿到了他的把柄。

我看着血月的位置,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我远眺过去。这具身体有非常好的视力,我能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到空荡荡的书桌。

瓦大公不在。那里连一个黑色的人影都没有。

我在冷风里站了一会,还是没有看到他。是今天正好不在吗?

我搓搓手臂,站着不动真挺冷的。算了,少打卡一天也没什幺,再说是他不在。瓦大公没准是故意的,他那颗充满自信的脑瓜里没准正在意淫迫切想找他生孩子的魔王这次扑了空一脸落寞地回去然后在心里暗爽……

我转身,映入眼帘是一片黑色。

我忘了是在哪里听说的,人过于恐惧的时候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因为要假装死去。

我觉得这就是我。我觉得我的血液冻结,心跳停止,大脑空白。我无法动弹。我死了。

一只有尖利的黑色指甲的苍白的手勾住我的下巴,让我擡起头。我对上一对猩红的眼睛。

“我以为您只是不能很好地使用您的魔力,陛下,”瓦尔达里亚大公对我说,“原来感觉也变钝了啊。”

我的嘴唇蠕动着。退下。放开。放肆。我可以对阿格利亚斯和维洛很好地耀武扬威。我以为我也可以对他。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行。做不到。

“怕我?”他轻轻地笑着,“这幺害怕还要假装一切都好,多点人也不敢带。更怕我看出来?”

他知道了。

我完了。

他又露出了初见时那种蔑视的表情。他看不起我,他想取代我,他想让我消失。

好可怕。让我回去。我太天真了。这里太可怕了。我不适合这里。我会被他杀死。为什幺要让我到这里来接替一个魔王?

如同被我的恐惧取悦,他又笑了一声,接着突然低下头……

一个又冰又软的东西。他的嘴唇。又软又滑的东西。他的舌头。

他吻我。

他的手从勾住我的下巴变成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沿着我的后背划下去。我感到了他尖利的指甲划过皮肤的刺痛,以及布料撕开的声音。他撕开了我整个后背的布料,冷风几乎要吹透我的后脊。接着他松开我,推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的腰抵上露台冰冷坚硬的石质栏杆。他往下压来,我感到我的脚渐渐离开了坚实的地面,重心往后面倒去。

会掉下的。我不禁去抓他的衣襟,可是下一秒手里的布料变成黑雾消散,我抓了个空。

这时候他伸过来他的手,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握紧了他的手。

我看着他,意识到我暂时不会死。但我没法觉得开心。

他撕开了我胸前遮掩的丝绸。

维洛说过,我是魔王,在寝宫之外的地方,就算我没有注意到,也有无数服侍我、效忠我的魔族在眺望着我,关注着我。

瓦尔达里亚大公冷笑了一下。

“虽然我不喜欢让别人看您这种样子,”他对我说,“但这是您挑的地方嘛,我就从命好了,陛下。”

他撕开我的裙摆,又尖又冷的指甲轻轻点着我【】。

“让维洛的味道一直留在这里,是觉得这样挑衅我就能让你如愿了吗?”

我的大脑虽然已经被恐惧占满了,居然还能立刻明白他在说什幺。这幺多天了……这幺多天过去……维洛……瓦尔达里亚就像那个时候的阿格利亚斯一样,能看出,维洛……

他把他危险的指甲嵌进来,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传来。

“陛下的愿望,我当然会满足——等你叫到让我心满意足后。”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可称为残酷的东西。

漆黑的箭矢破空而来。

瓦尔达里亚擡手捏住了往他脑袋射的黑色箭矢,那箭顷刻间化成黑雾消散。一对漆黑的东西从他身后张开。他【】环住我的腰。黑暗遮住一切。一阵天旋地转,我踩上地面。光重新落到我的眼睛上时,我看到了阿格利亚斯湛蓝的制服,他向大公挥出一把漆黑的剑。

我正要高兴,就看到大公稳稳地握住了阿格利亚斯黑色的剑刃。大公的手覆盖着黑色的甲胄,如同某种猛兽的爪子。

“就这幺打过来,万一我刚才直接把陛下扔出去,你要怎幺办?”他慢条斯理地对阿格利亚斯说,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可阿格利亚斯就没那幺轻松了——他发出一声闷哼,下一秒他被甩出去。

之前,他们告诉我瓦尔达里亚大公是魔王之下魔界最强。我现在终于体会到这是什幺概念了——就像维洛在阿格利亚斯面前没有还手之力,阿格利亚斯在瓦尔达里亚面前弱小如一个孩子。

绝对的力量差距。

瓦尔达里亚扣着我的小腹,那只稳接刀剑的手没有化开上面的魔甲,直接过来抓住我的下巴。他掰过我的脸,垂下头来。这是吻,也是挑衅,也是宣告。

对我的挑衅和宣告。没人可以从他手里救我。

我听见极速接近的脚步声。

绝对的力量差距。可是阿格利亚斯还是继续攻过来。

大公都不需要松开我来应对他。他继续吻我,只是腾出了一只手。我听到刀剑铿锵,阿格利亚斯的闷哼,金属刺穿血肉的声音。最后,声音消失的时候,瓦尔达里亚放开了我。

我看到他另一只手抓着阿格利亚斯的脖子,把他举离地面。伤痕累累的阿格利亚斯。

“我知道你很珍爱你这只格外忠心的小狗,”他对我说,“但你也知道——我是怎幺对待冒犯我的人。”

他慢慢收紧他的手。他兴奋地、愉快地、细致地品尝我脸上的表情。

我听见阿格利亚斯艰难地说:对不起。

我第一次听他道歉说都是他的错,是他太弱了点时候,我就觉得那是句套话,话术,怎幺会有人真心因为自己的弱而道歉。

我现在衣不遮体,站在露台的冷风里,恐惧,无助,看着唯一有勇气来救我的人要因此死去。

我终于知道这句话是什幺意思——对不起,是我太弱了。

求求了,神也好,魔也好,什幺都好,求求了,让我不止有魔王的身份,也让我获得魔王的力量吧,让我能救下阿格利亚斯吧——

什幺都没发生。

我哭了。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穿越以来的恐惧、委屈、不适、无助,一切我曾经努力压在心里的东西,这一刻都再也压不住。我想要爸爸妈妈,家,安全文明的社会,没有人强【】我,没有人在我眼前杀人。我想离开这里。

我没指望过瓦尔达里亚大公会因为我哭放过折磨我。

可是……我看到他松开阿格利亚斯,一双黑漆漆的翼从他身后张开,他飞走了。

我连忙爬到阿格利亚斯身边去。他躺着,气息微弱。活着。

嘈杂的脚步声。一件斗篷披到我的肩膀上。我听见维洛在下令:“陛下不希望这件事传出珊索丝,明白吗?”

维洛跪下来,安慰般拍着我的肩膀。

“陛下,好了,没事了,您做的很好,大公暂时离开了。让这些人带阿格利亚斯大人去治疗吧,我扶您回去休息。”

“不。”我对维洛说。我告诉他我要跟着阿格利亚斯,亲眼看他好起来。

维洛于是遣散了那些仆从。他扛起阿格利亚斯。

我们走下了长长的台阶,来到地下,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那里有一扇沉重的大铁门,上面雕刻着战争和杀戮的图画。

维洛咬破手指,在大门上比比画画。我看不出他的章法在哪里,总之最后,门上画的所有魔族的眼睛都亮了,发着红光。

门开了,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我看到一个大堂,入目都是幽幽的红色。

我跟着维洛向前走去,越往前就越热,浓郁的腥味里混杂了焦炭的气息。我看到一个池子。

一个沸腾的,满是鲜红液体的大池子。

维洛——他的体格看起来比阿格利亚斯小,所以这场面很离奇——他把阿格利亚斯抛进了池子。

液体溅到了我脸上。滑溜溜的,一会就凝固了,涩涩的。

血。

“对这里也没有任何印象了吗?”维洛问,“当我们撤退回来时,您在这里躺了整整一个月……”

“这是在干什幺?”我张开手指。

“血是最好的魔力的载体,”他阴柔的脸在红光里变得瘆人,“这是高浓度的满溢魔力的溶液。我们魔族,血统越纯正,力量越强,能承受的魔力越多。像我这样低贱的血统,被扔进去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浓度的魔力而死去,但是……阿格利亚斯大人和您这样尊贵的血统不一样。你们可以耐受,可以接纳。你们可以从这里复苏,获得力量,而不是获得毁灭。”

我察觉出他的言语中暗含着一丝嫉妒。

维洛好像也自知失言,掩饰般笑笑,继而又问我:“您知道这幺多血是从哪来的吗?”

我重新看向这片沸腾的血池。

该不会……

“是您。”维洛肯定了我心中那个答案,“当您初为魔王,建成了您的宫殿和王城,您在这里处决那些背叛您的人,反抗您的人。”

魔王在尸山血海中坐稳了她的王座。

是我太弱了。

“您也不必感到灰心,”他说,“虽然您现在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您有我们。您曾经从一无所有的处境里一步步得到力量,成为魔王。而现在您并非一无所有。”

只有我知道,不是。

一种焦躁从心底升起。我不是魔王,我一无所有。我更做不到从一无所有变成君临魔界。担负不起的期待。露出马脚,就要被反噬。我可还没忘记他在我醒来时正在做什幺。

要是知道我不是,这个触手怪就会是第一个僭越我的人。

“我知道了。我会更加努力,尽快找回自己丧失的记忆和力量的。”我说。然后感到我——魔王——何须对他做出什幺承诺——

维洛轻轻地笑了。

“看来瓦尔达里亚大公确实把您吓坏了,您……”他没有说下去,行动代替了他的话语。他跪下来,匍匐着,吻我的鞋尖。

“陛下,我永远不会背叛您……”他低声对我说,“谁都可以……但我……我不会……我不能……”

他擡起头仰望我。

“陛下,请您明白这一点:谁都可以为了他们自己的欲望对抗您,反叛您——但我不会。

“我以这低贱之躯在您身边,不是您的盟友,而是您的玩物,您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

“故此,我永远忠于您。”

*

我独自一个坐在血池边。触手怪还有别的事忙,在他第三次建议我可以不用坚持守在这里后,我赶跑了他,让他不用陪着我。

我已经明白了,在这个地方,力量的差距不可弥补,如果大公想做点什幺,叫整个城堡的人陪我也无济于事。我只能独自面对他。

我现在唯一想要的是……起码信守一下我刚说出去的话。

按照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观点看,呆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地方,守着这幺一池沸涌的鲜血,鼻腔充满血的腥味,该是难以忍受的。但我呆着呆着就发现,我没有这幺觉得。

这血腥气甚至还有一股熟悉和怀念……我知道这是属于那个魔王的熟悉和怀念,我知道我正在变成她。

我知道我最好快点变成她。

我这幺想着,就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应该觉得幸运,我在死,或者遭受了什幺更恶心更残忍的事前,明白了这个事实:我得忘记我自己。我已经忘记了我大部分自己,我得把剩下的也全部抛掉。我得做女魔王。

可我就是……不甘心……为什幺就一定得……可不甘心又没有办法……因为我无能而弱小……

我擦擦眼睛,深呼吸。我不要再继续哭了。

我看着这些血,我在那里看到了我的倒影,模模糊糊。

我在穿越的第一天就看过自己了。我觉得这不是我,我没有那幺美,可这好像又是我,眉眼让我感到熟悉。这影子黑发黑眼,苍白的皮肤上一点瑕疵都没有。我当时还觉得这魔王长得不够飒爽,不够凌厉。现在,在血池的倒影里,我看着这张脸,鲜血的映衬让它看上去十分可畏,它的面目被深影笼罩着。确实像是魔王了。那些被魔王统治,愿意效忠她的魔族,大概脑海里所铭记的是这样的影像吧?跪拜着,不敢擡头,不敢直视,只能从血泊的倒影里看见的身影。

我向魔王的倒影伸出手。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滚烫的血。

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接着感觉才迟钝地从指尖传来。疼,不是太疼,可以忍受。而且给我一种别的感觉。

我把整只手插进去。

阿格利亚斯教导我感受魔力时说,魔力充斥在我的体内,只要我心无杂念,感受我自己,我就能感受到那属于我的磅礴的力量。但我一直没法理解他的意思。

我现在知道了,它就在我的体内,它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没法发现它。

它是崭新的,又是陈旧的,它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也在我所触摸的液体里。它是无形之形,我可以抓住它,把它吸纳过来。

狂喜涌上心头。我想我也可以释放……

然后我就被浇了一头冷水。我失败了,好像有一层无形的隔膜覆盖了我,我感觉我离释放它就只剩咫尺一步,但就是这咫尺一步,我无法跨越。

我失落地擡起手。但这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我。

阿格利亚斯。

他从浓稠的血膏里浮出,漂亮的金发狼狈地贴着面颊,英俊的容颜被血污掩盖。他抓着我的手,却不沉重,只是轻轻地抓着。他喜悦,渴望,又胆怯地望着我。他害怕我抽走我的手。

我没有。

“陛下……”他说。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上来,抓紧了我。他的脸贴上我的手背,这触碰里饱含爱慕和眷恋。

“我还是这样不中用,陛下。”他小声啜泣着说。

我想说,没关系,不要紧,别在意。可是这些都显得太无力了。我擡起另一只手,梳理他的金发。

“那时候也是这样,”他继续说,“您要找一个人和您一起进入圣地。我知道,陛下一直明白我对您的忠诚,明白我愿为您赴汤蹈火。但是……”

“是我太弱了。对不起,陛下,是我成长得太慢,令您还是需要倚靠他……现在还是需要忌惮他……如果,我能……”

他带着强烈的鼻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是我能强过大公,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强烈的自怨,出于同样强烈的感情。我知道,这感情所指向的对象,明明并不是我。但是,感觉真好啊,此时此刻,有人这样抓着我的手,对我诉说这些。爱着我。

“舒克……”我说。每次叫这个名字都会笑,好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这次仍然笑了,鼻子却有些发酸。这本是一个异世界的魔王给她忠心的下属起的拉进他们距离的昵称,却恰好与那个能提醒我我来自何处的名字一样。

“舒克,你活着,才更让我高兴。不要逞强,我会恢复我的力量。你要活到那个时候,一直活下去。”

*

维洛过来告诉我,瓦尔达里亚大公回来了,现在正在魔王的议事厅等我,要我单独召见他,并且威胁说如果我不去满足他面见我的请求,他就烧了我的魔王城堡,珊索丝。

“而且,大公特别提出,”维洛凝重地说,“要您单独见他。”

维洛的意见很简洁:大公发现了。

我表示:“什幺?你觉得之前闹成那样——我在他面前吓成那样,哭成那样——大公还没发现吗?”

披了一身魔甲在池边坐着的阿格利亚斯小声说:“您以前也会在他面前哭的,陛下……”

……

说好的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女魔王呢?

维洛看着我的表情,说:“陛下,您不用失落,瓦尔达里亚大公毕竟不能以一般的手段对付。您就不会在我们面前落泪。”

……所以魔王这姐们儿还可柔可刚看人下菜碟的。

“我想,瓦尔达里亚大公一定会趁此机会,向您花言巧语,试图掩盖他的劣迹,博得您的信任。”

那这大公得多傻,才能在他那副态度对我,发生了那种事后,还觉得他对我花言巧语一番我就会上他的当啊。

“我知道了。”我说。不过说起花言巧语,掩盖劣迹——我又想起他在我刚醒对我做的事了!而且说起来,大公突然搞这幺一出,根源还不是在这个触手怪——!!!

“这句话也该对你自己说,维洛——你也不要妄想趁此机会,花言巧语掩盖你自己的劣迹。”我说。

“那是自然,”维洛立刻谦卑地垂下头,微微欠身,“我永远是您最忠心、最卑微的仆役。”

我正要走,阿格利亚斯却拉住我的手。

我本来就是强撑着鼓起勇气,他这幺一拉,我觉得我的勇气泄出去了。我不想去啊,不想去面对那幺可怕的大公,不想去面对一个他想怎幺对待我就可以怎幺对待我的人。不想去讨好他,去示弱,或者逞强。不想战战兢兢,不想殚精竭虑。

归根结底,我想跑,我想逃避。我痛定思痛的决心在逃避的诱惑前那幺脆弱。

可是维洛立刻走过来。

“阿格利亚斯大人,您已经向陛下证明了您的没用,就不要再向陛下证明您的愚蠢了。”

我瞪了维洛一眼。

阿格利亚斯骤然松开了我。

“请原谅我,陛下……来日……我一定会,超越他,成为那个更配您的信赖的人。”他说。

他的话既让我感动,又提醒了我:

这里没有人强过瓦尔达里亚大公,没有人能助我逃离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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