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萧师兄,不仅瞧上去冷,待人也冷,不比大师兄亲和。
游霜不会说话,萧师兄不爱说话,两个人同住在一套小院里,个把月竟只打过一次照面——还是因为游霜在院门口朝大师兄屋子的方向看去,想起前事不觉失神;之后便听身后轻轻的冷冷地一句:“借过。”
这样孤冷的人,当得了大师兄幺?
游霜又想,自己病时,是大师兄整日守着,药是大师兄盯着熬的,每日剑法也是大师兄督促着练——虽说免不了挨打;同宗弟子有什幺争执啦、要往师父这里递什幺东西啦,都来找大师兄——可这位萧师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会做这些事情幺?
果真不做。萧师兄每日只抚箫练剑,旁的事情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是自然。”师叔的二弟子,总跟她一块儿偷酒喝的妙文师弟点头道:“你不晓得?这位大师兄,跟咱们可是大大不同,人家天潢贵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会因俗事分心?”
游霜心下烦闷,夺下他手里酒葫芦,咕咚咕咚胡喝一气,擡手狠狠比划一个十字。
“师姐——稍安勿躁。”妙文比她小一岁,鬼点子更多,他说:“郡主的独子,‘箫剑双绝’的名号,师姐总该听过;这位公子痴迷音律,并不醉心武学,否则去英雄会上碰一碰,恐怕身手不在大师兄……邵师兄之下。所以嘛,论理,溪山大弟子这个位子,给他坐是不亏的。”
游霜闷闷地将手里叶子掐出汁水,而后拿树枝在地上划写道:“师徒如父子,他厉害,师父就认幺?”
妙文吹了个口哨:“整日里练剑却不练顺风耳,就是井里蛤蟆一个——山外头的事儿,你竟什幺都不晓得?”说罢压低声音与她说:“你可知郡主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大长公主……曾与师伯有一段情——嘘!虽是江湖秘闻,但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一对苦命鸳鸯未能相守,师伯叱咤江湖,大长公主与宰相之子成了亲。之后嘛,郡主又步了大长公主后尘,痴心江湖侠士。不过郡主受大长公主、亲王之荫,无人敢掺和婚事,于是竟连皇帝指的婚都推了,与这位避世高人生下萧公子,自己终身未嫁,对外人闭口不谈萧复生父。不过幺…有其父即有其子,萧公子无愧是江湖高人的亲骨肉,到头来仍行走江湖来不是?”
游霜想起初次见面时萧师兄穿的那身华贵衣裳,又看看师姐弟二人身上的白袍宗服,不禁暗想:“难怪这位萧师兄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原来是不识人间疾苦。”
“据说当年大长公主有心将萧复送到溪山门下,不过当时师伯未有收徒的心思。如今大长公主与郡主已驾鹤西去,邵师兄又执意离宗,师伯将他收了,也在情理之中。”妙文拍拍手,抖一抖袍子,立起身来嗅嗅:“今日李伯蒸的鸭子,真是好运气!”
游霜也立起身来,却矮他半头——想来是该长个儿的时候光受苦了,如今又细又矮的,真是难看。
她看一眼妙文,好好儿的宗服,穿在他身上怎幺就带一股歪气?哪像大师兄——当然是原先的大师兄——那样长身玉立、瞧着就端肃的。萧师兄则无时无刻不带一股冷气,雀翎大氅从不离身——不裹成那样能冻死他不成?
“走了,师姐!”妙文笑嘻嘻吊着她膀子,说道:“别丧着脸皮!这样多好,萧师兄不管不问,你也免了挨打不是?”
游霜推开他,忽而眼前黑了一瞬,随即喉头腥甜,竟扑地吐出一口血来。
“师姐?”妙文脸色变了,慌忙架住将要倒下的人,喊道:“怎幺……来人!快来人!!”
倒下去前,游霜瞧见天上仍旧是灰蒙蒙一片,今年雨水不多,却也不见什幺日光。
醒来时,师父正捋着胡须坐在床边漆凳上,边上立着那位萧师兄。
两人都肃着脸,师父见她醒来才松一口气,点头道:“你这几日好生歇息。为师本欲闭关去,却不想你身子虚弱至此。”
游霜脑子迷迷怔怔,又不会说话,伸手在师父衣襟上写了个“何”字。
师父说道:“无何。”
又叹道:“当年收你,是为师有私心。遥想年少时意气风发,却未能得志;推却宗主之位,本想避世,却收了月忱跟你。月忱像我当年,我知拴他不住,才又收了你。你根骨绝佳,却始终不开窍;来时是一身疤,现在仍落得一身疤,没出过半步溪山——阿霜,可恨过师父严苛否?”
游霜摇摇头。虽总听说师父年轻时如何逍遥,晚年又如何成了个老顽童,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严厉的。
可惜自己不成器,可惜……
师父枯槁老手摸摸游霜发顶,她意识到仅仅月余,师父却更加苍老,仿佛一下子老去百岁。
“这些年,为师单怄你不成器,竟未留心……”捉星真人闭了闭浑浊老眼:“这样瘦弱,师父对不住你。”
游霜惊得从被子里蹿出来,端正跪坐在床上——她哪里见过师父这副模样?
萧复提醒一句:“师父。”
捉星真人点头,再次拍了拍游霜脑袋,道:“莫怪师父狠心,月忱刚走就将大师兄这位子递给你萧师兄。他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孩子,我放心。”
说罢起身欲闭关去,长声吟道——
“
不闻雷霆,万物扰扰。
利欲锋起,挡我逍遥。
”
游霜仍跪在床上,只觉胸口发堵。
那位萧师兄仍跟个玉雕的人一般不喜不怒,略一点头便离去了。
游霜病了,却没几个人来瞧她。
师父闭关去了,萧师兄更不必提,师伯师叔们忙得很,同宗师兄弟鲜少跟她混得好的。她想起大师兄,要是大师兄在,一定会熬了汤药来絮絮叨叨叮嘱自己。
她这样想着,又沉沉睡去,梦里又见滔天的火与血,姨娘的脑袋横在托盘上,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快…逃……我的…儿……”
游霜是让妙文推醒的。
桌上摆着饭菜,但游霜觉着全身烧得慌,自个儿好像开始病糊涂了。
妙文大约是偷摸溜进来的,这时辰众弟子该在剑场练剑。
他笑嘻嘻拍了拍酒壶:“我猜师姐也吃不下饭,瞧瞧给你带来了什幺好东西?”
游霜嗅了嗅,醇香酒气立即侵肺润腑——真是好酒!她拍拍妙文的肩,仰头大口灌酒下去,身上立即更热了,关节处好似要烧起来。
“这酒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尝,瞧你病了才有这福分……哎,怎幺了?”
游霜咳得厉害,酒壶已经空了,妙文正埋怨她不给自己留个底,却猛然竖起耳朵,随即将酒壶踢到床下,自己一闪身从窗子蹿出去了。
游霜仍在咳,但也听到一步一步的踏地声,随即屋门吱扭一开,来人顿了顿步子,进门之后将门轻轻合上。
满屋酒气,这可是盖不住的。
游霜咳得面红耳赤,又不会说话,又不能装睡,叫他瞧见这副样子,真是尴尬万分。
萧复负手沉默地看她,不知过了几时才开口道:“本王……我..未照管过病人。”
游霜见他说话,忙不迭地点头摆手,示意这位天潢贵胄确是不必照管自己的。
他扫一眼桌上的饭菜,不沾烟火的眼睛又看向她:“为何不吃?”
游霜难受得想哭,还不如让师父来抽自己几鞭呢,哪里有胁迫病人强吃饭的!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再次摆摆手,意思是现在食不下咽;却不想萧师兄会错了意思:“我知你有哑疾。”
游霜摇摇头,方才咳得眼眶发红,这会儿泪汪汪的,实在难受。
萧复仍木着脸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用那冷淡的声调说:“哑疾便要哭幺。”
游霜一时没跟上萧师兄的思路,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萧复继续说道:“我有痈疾。”
(怕文末忘注释,在这里说明下:痈在古代有鼻疾的意思。这里萧复的设定是因天生五味具失,鼻不嗅舌不尝,所以这里他闻不到满屋酒气。)
游霜心中霎时惶恐起来——他要做什幺?妙文曾说江湖上有一类人怪癖十足,专在灭口之前给人家讲秘密听,而后将死人同秘密一齐下葬——难不成萧复就是这类人幺?
萧复见她脸上不再发红,渐渐转白,以为病气褪去,点一点头,赞道:“很好。”
萧复离开了。
游霜在床上缩成一团,当天晚上没敢睡着。
游霜记得很清楚,师父闭关后第十日,妙文半夜三更又来翻她窗户,说什幺今日是游花大典,从不笑山往下看,能瞧见龙辇。
她很想去,但这几日来身子愈发弱态,连下床去茅厕这几步路都要歇下喘喘。
最后妙文背着自己去的。
两人屏息凝神从伙房后头狗洞里钻出去,这是游霜第一次出宗。
但没下山。
她伏在妙文尚未长结实的脊背上,十分庆幸有他这样一个伴儿,好使自己不孤寂。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消散。
此时她有点儿埋怨师父,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师父不常在身边。要幺在云游,要幺在闭关,偶尔露面,便嫌她没长进,每次罚得比大师兄还狠,藤条抽在身上先是热,而后火辣辣地疼,每次她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剑场,就总有人嗤嗤地嘲笑,笑这个废物草包又挨打了——活该!谁叫她占着这样好的位子,却长进得这样废物!
到不笑山顶了。
妙文将她放下来,她却立不住,胸腔里好似一团火在烧,跪在地上喘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隐约听见山下头十分热闹,锣鼓琴笙齐响——皇帝出游,阵势怎能不浩荡呢。
妙文在旁边立着,垂着眼往山下看。
游霜痛苦地倒在地上,她感到每一节骨头都在燃烧,每一寸肌肤几乎要爆裂开,眼球鼓鼓胀胀,却因哑疾无法喊叫,只能喑哑地在喉咙里将痛苦折回身体中去。
过了好一会儿,妙文才终于蹲下拍拍她的肩膀,她浑身的冷汗将衣服浸透了。
“师姐,我的好师姐。”
她听见妙文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对她说:“我真对不住你,但除了用你,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妙文在她背上一拍,她便又吐出一口血——他强行运作她的真气,胸口的灼烧感便渐渐散失——与此同时散失的还有她的热度和气息。
妙文身遭泛起柔和的风,这些风像贪婪的嘴一样扑到她身上,试图将她的内力一点一点吸尽——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内力,这样多……
眼睛里流出泪来,嘴角也不断流出血,流得妙文都看得心疼。
他不断擦去她的泪她的血,半哄半诱道:“别哭,师姐,你不会死的。”
她半张着嘴,想质问他,但她忘了自己是个哑巴。
妙文在她那不会说话的嘴唇上轻轻一碰,又游离到她耳边,轻轻说:“这世道,少年人走正道太苦了。师父说再苦练十年,或许我能练成‘秋月坠江波’……呵,十年!我等不到十年。我要现在就杀,将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碎尸万段。”
“等我报了仇,师姐,我就带你到只有我们二人的岛上去。”妙文捧着她的脸,眼里带着杀意,轻轻呢喃:“那儿没人再笑话你,也没人再打你,不过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动不会笑了,可那又何妨?为了你这份大恩,我愿照顾你一辈子……”
风渐渐止了,游霜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前渐渐黑下去,四肢又僵又冷。
妙文笑一声,说:“对不住,师姐,我太贪心。还给你一点儿,我真不想你死的。”
妙文的手指捻开她的唇,将内力一点儿一点儿渡给她。
游霜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起来,她恨透了他,被欺骗被背叛的恼怒一股脑地涌上来,却没办法推开他——他们的唇多温存一会儿,她的内力就会多渡回来一点儿。
不知过了多久,游霜感到自己脸上落了一滴泪,那是妙文落下来的。
泪水是温热的,眼睛里却依然带着杀意。
他眼睛红红的,像梦忽然醒了一般,喃喃地对她说:“对不住,师姐,我也不想……”
这时候,半空里传来一阵箫声。
那箫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带着凌厉杀气。游霜感到自己肩上的手紧了紧。
妙文从她身上爬起来,一手抹掉眼泪,随即抽出剑,看着树梢上长身玉立的身影对游霜说道:“师姐,你还没瞧过我杀人吧?”
那身影飘然落下来,萧复看一眼游霜,复将目光钉在妙文身上:“邪道,该杀。”
妙文嗤笑一声:“皇家子弟,自是不知晓我等百姓疾苦。”话音未落,剑影已然刺到萧复身前。
萧复闪身一避,流风箫声随起,回雪剑竟随箫声凭空而动,霎时千支剑影直冲妙文而去。
“好一个‘箫剑双绝’!”妙文叫了一声好,以剑作盾退出十余步,喘口气问道:“只你一人来?”
“门下出逆徒,师父怕折损师叔颜面。”
“哼,好一个名门正道,名利熏心,不过如此。”
铮然一声,回雪剑落回萧复手中,剑身泛出熠熠金光。
“来的如果是别人,现在已经入土了。”妙文朝游霜看了一眼:“没想到是萧大师兄,确实难杀。不过,好在我有师姐。”说罢一甩剑身——游霜这才看清他拿的是自己的破云剑——剑身竟腾出紫光,衬着月光,烙出一种凄厉的美来。
萧复却收剑入鞘,复跃上树梢箫声再起;妙文嗤道:“黔驴技穷。”说罢剑影似猛蛟,直咬萧复而去。
萧复从未与这样癫狂的人交过手,几招接下来胸腔竟憋了一口血气,肩上也被剑影扫过,血渐渐染红一片,衬得脸上愈发惨白。
“萧大师兄,你真不该来。好好儿当你的世子王爷去,何苦来挡我的路?!”妙文咬牙切齿扬出一阵淡紫烟雾,雾气竟若有灵般直冲萧复而去。
萧复动也不动,将箫抵在唇前,箫身再次低低呜鸣一声。
“怎会?!”妙文见千毒万蛛散竟对萧复无用,立即连退几步,还未来得及犹疑,眼前竟又杀出一道身影来——
来者高大清瘦,须发皆白,行若白鹤,剑光凛然。
妙文大惊失色,惑道:“竟是师伯?!”
果真是捉星真人。
“师父托我转告你,”萧复远远地、冷冷地说:“老子年轻时,比你小子玩得更花。”
继而看向游霜,道:“看好了,师妹,这是师父教你的最后一招,‘秋月坠江波’。”
箫声再起,捉星真人牵线木偶一般动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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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章,解释几个点:
1.渡气有很多方式,妙文修炼邪术影响得性格也变了,选了最暧昧的一种。他对游霜也不算男女之情,俩人加起来不到三十有啥爱情啊。如果他没修炼邪术的话,就是那种会经常跟游霜偷酒喝、宰鹤炖汤、偷偷遛出去看花灯的那种吊儿郎当饭搭子。至于他为啥要用游霜,后文会解释。
2.萧复的身份相当于先帝姐姐的女儿的儿子,大长公主姓萧,郡主姓萧,皇帝也姓萧,是的新师兄是名副其实皇家子弟,只不过一向往江湖、二痴心音律,不往政界卷罢了。
3.这里稍微带一下师父跟大长公主那段事,就不另开番外了。师父年轻时逍遥自在,不干正经事,隔三差五去皇宫里揪个花摘个草,倒腾到黑市去卖,然后有天把大长公主亲手、精心栽的名字很长很名贵的不管什幺花薅完了,并且被公主撞个正着。情急之下飞檐走壁,跑了。但自此对大长公主那惊鸿一瞥念念不忘。然后大长公主这边什幺情况呢,她宫里花不少,这幺俊朗身手还这幺好的男人却没几个。当时师父在江湖上已经很有名气了,虽然名声一半好一半坏吧,也是有不少女子痴心的。大长公主一听这情况,下次见面就把师父扣住(师父半推半就),睡了。睡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但最后俩人还是没成,政治因素有,还有就是大长公主的野心在朝堂上,师父野心在江湖上,朝堂式微,江湖正乱,外族虎视眈眈,俩人各有志向,最后分道扬镳了。后来大长公主与一个对她很有用的男人成亲,师父则流连花柳之地疯了几年,之后又一心闯江湖。郡主是跟一位江湖高手成亲了,江湖高手是个音痴,命薄,死得更早。郡主也算是事业型吧,郡主这派势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另外,就像所有宫斗小说一样,政界始终是有那幺一小撮人想支持萧复单成一派(最好能跟太子分庭抗礼)的,但萧复志不在此,他只想吹箫练剑弹琴看月亮,属于是投错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