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篇】共赴·上

【上】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浸润了空气,雨点泫然欲泣地挂在屋檐,石板路湿漉漉的,人力车轮咯噔咯噔地从上面碾过,溅起些许湿迹。其间有些失修的低洼处聚了雨水,倒映出摇摇晃晃的月影。

“对不住啊,先生,”人力车夫扯起颈上搭着的毛巾抹了抹额头上流下的雨水,“我这车子雨篷还没来得及补。”

“无妨。”车上的男人被雨篷挡住了脸,只有一双考究的皮鞋妥帖地踩在踏板上,他擡头看了看漏进几滴雨水的篷顶,掏出手帕擦了擦滴落在肩头的水珠。

车夫加快了脚程,很快在一段围墙下停住了车:“到了,先生。”

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的男人下了车,从怀中摸出了几张纸钞递给他。

“谢谢您。”车夫感激地收了钞票,朝他鞠了一躬。

男人微微颔首,紧接着向围墙的另一端走去,肃穆的铁门碰撞出沉重的响声。车夫仰头看看围墙内高高耸立的建筑物尖顶和十字架,拉起车子,奔入了沉静的夜色。

月亮不知何时隐匿了行踪,雨似乎大了些,雨点在伞面上击打出沉闷的声音。鞋跟叩打在平整的走道上,男人攥紧了提箱的握柄,敲响了面前教堂厚重的大门。

“少爷,”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后,男人猩红的眼谦卑地不与他对视,“都准备好了。”

“在这里不必喊我‘少爷’,周严。”男人将手中的提箱递给他。

“明白。”被称作周严的男人接过提箱,将人迎进门。

“等等,”他向门外望去,“你有没有听到什幺声音?”

低低的咒骂声,闷哼声,还有熟悉的,肢体碰撞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渺远。

“是后头的巷子,”周严一五一十地回答,“这个地段繁华,很多人在这里抢地盘做生意。”

“去看看。”他重新撑起了伞。

“遵命。”周严拿过巡夜用的探灯,同他一起出了门。

与教堂门前平整宽阔的路面截然不同,教堂后身的围墙下是一段泥泞不堪的窄巷,路灯照射不进,就连天光都被周围的建筑物挡了个严实。

是再好不过的藏污纳垢之地。

苏筝筝靠在墙边,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混混,下一秒却被另一个扯着肩膀摔在泥地上。

“妈的,臭小子还挺能扑腾!”被踹得后退了几步的男人冲上来踢了她肩膀一脚。

“我没碍着你们……”她忍着剧痛站起来,不顾粗布的衣裤沾着狼狈的泥水,粗声粗气地辩驳道。

“操,你第一天做生意?!懂不懂规矩?!”另一个混混一拳冲着她的面门打去,被她偏头躲过后又补了一拳,正中腹部,“这片生意都是我们帮会的,你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苏筝筝借着后退的机会从后腰摸出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打算扎在他的侧颈上。

当二人赶到的时候,巷子里的打斗声依旧持续着。

探灯白亮的光让人在如此浓重的夜色中也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幺,男人将手中的伞递给周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番狼狈的景象:

两个高大的男人在围殴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年,少年攥着一把小刀,拼尽全力躲闪着,另一只手却像不听使唤一般垂在身侧。

“诸位,”一道光柱照向他们,男人的声音冲破了雨声和殴打声,显得格外清晰,“我已经通知了附近的巡警,请问需要让他们来帮忙解决问题吗?”

“妈的……”听到巡警会过来,不想惹麻烦的混混们骂骂咧咧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跑了。

苏筝筝将一口血沫啐在地上,收起了小刀:“这年头还有人喜欢多管闲事。”她捡起地上被踩成一团污糟的报童帽,也打算溜之大吉。

没走出两步,腹部传来了抽筋似的疼痛,她不得已靠着围墙蹲了下去,打算缓一缓再起身。雨水将她的短发糊在额前,风一吹,身上湿透的衣服和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几乎支撑不住。

头上的雨忽然停了。

她茫然地擡头,看到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和一双猩红的眼。

“干什幺……”她颤颤巍巍地想要重新摸出小刀。

“你在发抖,小先生,”男人的语调依旧平静,他从领口到袖口都一丝不苟的考究西装上落了些许雨点,“警察不会来。”

苏筝筝有些困惑,她再一次试着站起来,腹部的剧痛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重新扯住。

那男人伸手扶住了她。

“别碰老子。”她甩开他的手,抖出小刀对准他。

一旁的周严攥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扭,小刀便落在了泥地上。

“你!”苏筝筝下意识想要挣脱,却看到周严身上的黑袍和胸口悬挂的十字架,神色不由得缓和了些,“你们是……教堂的人?”

“没错,我的名字叫陆沉,他叫周严,”男人替她捡起了小刀,放在她的手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所以请不要害怕。”

“……别管我了,”少年眼中的光芒只亮了一瞬便黯淡下去,“谢谢你们,再见。”她吃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但又不容挽留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咬紧牙关抗衡着疼痛,苏筝筝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了一幢低矮的平房前,窗内漆黑一片,她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姐姐!!!”稚嫩的童音响起,小小的女孩按亮了房内唯一的灯,“姐姐你怎幺了?!”她看着浑身都是泥水的苏筝筝,嘴巴一瘪就要哭起来。

“没事的,回来路上摔了一跤,”她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还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喊我哥哥。”

“哥哥……”女孩乖巧地换了称呼,“今天隔壁王婶婶拿来了几个饼子,好香的,我去拿。”

“不急,我先去打点水擦擦身上,”她微笑着制止了往一旁奔去的女孩,“不早了,这些我都会弄的,你先去睡吧,小朋友睡晚了长不高的哦。”

“可是……”小妹不安地看着她。

“听话,”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女孩的头,却被肩膀的剧痛阻碍了动作,她迅速掩盖了表情,轻轻抚了抚女孩柔软的发顶,“我很快就好了。”

“那……姐……哥哥晚安,”小妹最是乖巧,揉着眼睛进去里屋了。

“晚安。”她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容。

雨已经停了,很难得的,月光毫无吝啬地洒向大地,苏筝筝按灭了家中的电灯,拿着水盆走到了井边。已经是深夜了,周围万籁俱寂,她单手提起水桶,灌了满满一盆水。

如果放在五年前,有人告诉她,自己在五年后能单手提起一桶水,她是要当做天方夜谭的。

那时候的她,生活在蜂蜜和牛奶中,高床软枕的豪宅和前呼后拥的仆从,让她的一颗心中只有无忧无虑四个字。

变故来得太快,父亲病倒,母亲去世,偌大的家被各种凭空出现的亲属瓜分一空,她和幼小的胞妹被丢到这里自生自灭。

五年让她明白了很多,她不愿遂了那些“亲眷”的愿作践自己,为了养活自己和妹妹,她只能给自己改名叫苏铮,剪去甜蜜柔软的卷发,套上宽大的衬衫和裤子,混迹在贩夫走卒中做一些细碎的活计。

她学会了打架,学会了骂脏话,也学会了混在人群中抢一些活来做。

报童的工作是她撞了大运得来的,彼时她还是个擦皮鞋的学徒,由于手巧,心思又细腻,受了据说是分外挑剔的报社主编赏识,对方意外地发现她还识字,便联系了印刷厂,派给她报童的活计。

“得了齐主编的赏识,你就偷着乐吧,”负责派报的李大哥拍着她的肩膀羡慕道,“好多人想跟他搭个话都难。”

“能赚钱就行。”她压着嗓子答。

草草搓了搓沾满泥水的衣裤,她披着单衣回到屋内,借着月光检查起了自己的伤势。她只靠墙护住了后背,腹部挨了几拳,现在呼吸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更加麻烦的是她的左肩,她强忍着疼痛摸了摸使不上力的关节,可能是被那个混混拉得有些错位。

明天找人帮忙看一看吧……她皱起了眉,捏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硬币。

里屋小床上的女孩已经睡熟,月光落在她的睡颜上显得格外恬静。她吻了吻女孩的额头,动作轻柔地躺在一边。

母亲……主真的会看到我们吗……她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

不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她用存藏在记忆中的模糊句子来麻痹自己。

骤雨过后,是个和煦的晴天。

棕色的额发随着汽车的行进微微颤动,陆沉把玩着胸前挂着的十字架,朴素的黑色长袍套在他身上也能显出几分矜贵。他端坐在汽车的后座上,膝盖上端正地放着装帧华丽的《圣经》,此时此刻他看起来确像是一个真正的神父。

“号外号外!诺瓦腾药业开发救人仙药!万甄衣行即将开业!”报童的叫卖声透过车窗传入耳中,他望了一眼,一个矮墩墩的报童挥着报纸从一旁的路边走过。

还以为会见到那天晚上的少年,他惊讶于自己的想法,无声地笑笑。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他出声询问:“出了什幺事情?”

“似乎是有人占了马路,”周严回答,“您稍等片刻,我去看一看。”

“一起去吧。”他将《圣经》随手丢在后座上,拉开车门下了车。

“是。”周严替他关上车门,两个人拨开人群向着骚动靠近。

连陆沉都没想到他这幺快就能再一次见到那个单薄的少年。

他挎着一只硕大的布包,双手死死抱着胸前的报纸。一个面目不善的壮汉骂骂咧咧地拉住他的挎包将他扯倒,不顾他的挣扎把他往路边拖。瘦弱的少年被拽得失去平衡,眨眼功夫就被拖出好远,路边的垃圾和灰尘沾在他的衣裤上,显得无比狼狈。

他看得清清楚楚,整个过程中少年都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只有摔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扭曲,似乎是在承受剧烈的疼痛。

“狗杂种,也不去打听打听,这片都是谁的地盘,还他妈想在这儿做生意?做你的白日梦!”壮汉几个拉扯将少年怀中的报纸抢在手中,架起肩膀准备扯碎。

陆沉皱起眉头,正要出声制止,却见那少年像头幼小的兽一般,嘶嚎一声从地上蹿起来。他死死攀住壮汉裸露在汗衫外的小臂,直接张口咬了上去。

“狗日的!”壮汉吃痛,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将人挥开,少年重新被推倒地上,扣在头上的报童帽一同飞了出去,报纸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没想到这闷葫芦一般的少年这样难缠,他心头火起,直接一脚踏在少年捡拾报纸的手上:“让你滚听不懂吗?!”

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些,苏筝筝忍着浑身的疼痛想要抢救出散落一地的报纸,下唇已经被她咬得发白又麻木。壮汉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鞋底,她的手指火辣辣地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让。

这本就是一个需要去争抢的世界。

倔强少年颤抖而匍匐的姿态使得壮汉十分满意,他挂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狞笑,打算再狠狠地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一脚。

耳边一阵劲风掠过,紧接着一股大力揪住了他颈后的衣领。犹是高壮如他都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他看都不看便挥手向后,准备给袭击者狠狠来上一肘。然而对方并未给他机会,他只觉得整条手臂被人一把制住,紧接着膝窝一痛,扑通一声跪在了路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接着是略显朴素的黑色长袍,银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折射出引人注目的光,再向上看去,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垂眸盯着他:

“请问,我能问这位小先生买些报纸吗?”

车子重新行驶在马路上,陆沉在后座展开报纸,仔仔细细阅读着。

苏筝筝白着一张脸蜷缩在后座的另一边,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车中的装饰,她儿时曾见过类似的车型,似乎价值不菲来着……

不对不对,她回过神来,这位陆先生和他的……朋友?在赶走了壮汉之后,先是说要买下她手上所有的报纸,紧接着又说着带她去疗伤,让她坐上了汽车。

刚才在地上被拖了那幺远,自己身上该有多脏啊……她用指尖轻触着车中泛着细腻光泽的真皮座椅,又往边上缩了缩。

“小先生不必拘谨,”陆沉的视线依旧在报纸上,“你需要一些治疗。”

“我,我没钱。”她咽了口唾沫,窘迫地搓了搓手。

“主的祝福会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他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翻开下一版,“每个人都将获得同样的祝福。”

来自主的祝福吗……苏筝筝想起了母亲,记忆中她总是坐在沙发上,用温柔的嗓音为她和妹妹诵读《圣经》。

所以她才想在这条路上卖报吧,她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近的教堂。

只是下意识地想离母亲更近一点。

“小先生,我们到了。”陆沉出声提醒盯着窗外发呆的她。

苏筝筝浑身不自在:“我叫苏铮,”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铁骨铮铮的铮。”

“好名字,”陆沉帮她拉开车门,伸手想要搀她下车,“很衬你。”

苏筝筝躲过他的手,从车上挪下来,不出所料,活动过后疼痛更加明显,肩膀的钝痛尤甚。

“你的肩膀需要马上正骨,跟我来,”他带着苏筝筝走进教堂,穿过一排排长椅,又走上长长的梯级,最后打开了一扇门,“请进。”

“这里是……”苏筝筝看着房间内的装潢有些傻眼。

“临时的休息室罢了,”陆沉示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我去拿医药箱,苏小先生可以的话,自己试着把受伤的肩膀露出来。”

“唔,好的……”苏筝筝点点头,一头黑油油的短发在照进窗子的阳光中反射出细碎的金色。

“那幺失陪。”陆沉向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房间。

露出肩吗……她试着解开几个衬衫扣子,将可怜的手臂从袖筒里抽了出来,肩膀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动作起来免不了又是倒抽几口冷气。

照理说应该把衬衫整个解开……她摸了摸胸前严严实实的裹布,动手把刚刚解开的扣子又扣上了几个,只别扭地留着肩膀和胳膊在外面。

陆先生还没有来,她看着彩色的窗玻璃发呆,关于母亲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清晰,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会带着自己和妹妹来到教堂做礼拜。每个人在教堂中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只有悠扬的风琴和空灵的唱诗声回荡在高高的穹顶。

有那幺一刻,她似乎真的听到了教堂风琴鸣奏的声音。

陆沉过了一会儿才提着医药箱回来,他轻轻推开门,打量着背对门坐着的少年。

阳光正好,明亮又灿烂地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少年的衬衫沾了大片的灰尘,甚至连脖颈都蹭上了一些,露出的手臂匀称却有些细瘦,对比之下受伤的肩膀红肿得可怕。

少年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了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沉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双眼中盛满的柔软和湿润稍纵即逝,继而是刻意的疏离。

“陆先生?”少年轻声问道。

“是我,”他将医药箱放在一边的桌上,擡手按向少年的肩膀,“忍一忍,我需要确认一下你骨头的情况。”

“好……啊!”男人的手搭上来的一瞬间,疼痛顺着骨缝传达到了全身,苏筝筝握紧了拳头,眼泪几乎是瞬间冲上了眼眶。

陆沉手上不停,仔细地感受着皮下的骨骼壮况。少年自从刚才惨叫了一声之后再没发出别的声音,他紧闭着眼睛握着拳,薄薄的唇被狠狠地咬在齿间,只有不住颤抖的呼吸表示他正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托住了少年的手肘,小心翼翼向上提了提,紧接着向着一边轻柔地旋转他的上臂:“苏小先生,你有读过今天的报纸吗?”

报纸?苏筝筝茫然地看着男人在阳光下晃动棕色的发梢,在她回忆报纸内容的时候,托着她手臂的男人猛一用力,只听“喀啦”一声响,将她的惨叫堵在了喉咙里。

“肩膀脱臼,”他打开医药箱拿出一瓶药油滴在手上,迅速搓开,“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回去热敷几日就行。”

苏筝筝活动了下肩膀:“多谢……唔!”火热的手掌带着药油辛辣的气味揉搓着她依旧肿得触目惊心的肩膀,带起一阵一阵的酸软和疼痛。

陆沉重新搓热了药油揉上她的肩膀:“你身上其他的伤也要处理,苏小先生。”

“其余的我自己来,”苏筝筝忙拽紧了衬衫领子,“就手上破了点皮。”

“手也要检查,骨头断了不是开玩笑的。”陆沉不由分说地擡起少年另一只手,少年似乎还没有长开,一双手显得有些娇小,手心和指尖有一些小小的茧,然而这些远不如整只手上黢黑的鞋印和渗人的破口令人在意。

苏筝筝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和第一次见面不同,男人挺拔的鼻梁上架了一幅金丝边眼镜。此刻他垂着头认真地翻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或轻或重地揉捏着,手掌和手指又疼又痒,她突然有些赧然,萌生了想要把手从他手中抽走的念头。

“……骨头没事,”陆沉有些释然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像是她曾经那条上好的天鹅绒长裙一般拂过她的耳畔,“一只手不方便,我帮你上药,苏小先生。”

“谢谢……”苏筝筝任他托着自己的手掌,仔仔细细地清理上药,酒精碰到伤口时她有些瑟缩,但男人的手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他如是说道。

破口不少,陆沉做好最后的消毒时苏筝筝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比被踩在地上时疼得更甚,她拼命咬紧牙关才没发出任何示弱的声音。

“好了,保持干燥和洁净,这几日尽量不要碰水。”男人轻声嘱咐道。

却意外地听到少年嗤笑了一声,她站起了身,撞上他询问的眼神。

“苏小先生,我说错什幺话了吗?”他面带不解,将药瓶和镊子放回医药箱,一本正经地问。

“我……”苏筝筝垂下眼,不去看男人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温柔又干净的英挺的脸,“不是笑你,但先生你不会明白的。”

不会明白家里只有一个人做活的时候,不论水还是灰尘,都是不可能完全不碰的。

不会明白家里只有一个人支撑的时候,连病都不敢生。

虽然只见过两面,她却希望面前的这位先生永远都不明白这些。

“苏小先生,”陆沉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请在这里稍等片刻。”说罢他提着医药箱走出了门。

苏筝筝有些莫名,所幸没一会儿陆沉就又重新进门,这一次他端着一只银色的托盘,上面托着一套素净的茶具和一盘点心。

“下午茶时间,”他将托盘轻放在茶几上,修长的手指取了茶杯搁在苏筝筝面前,“小先生受了惊吓,可以喝点红茶。”他擎着茶壶,藏在袍袖中的手腕微微用力,蒸腾了香气的茶水注满了瓷杯。

“点心比较简陋,还请小先生见谅。”他在对面落座,向着苏筝筝的方向推了推那盘小饼干。

黄澄澄的小饼干散发着暖烘烘的甜香,苏筝筝捏了一块送入口中,黄油混合着面粉的酥香包裹着舌面,之后是细腻的甜。啜了口红茶,醇厚的茶汤混合着饼干的甜香,她感觉内心深处一些枯萎荒芜的地方似乎又萌出一线生机。

是玛格丽特饼干,她依然可以准确地叫出点心的名字,临近下午茶时间时,母亲经常会带着家里的女佣一起在厨房忙碌,烤箱门一开,滚滚而出的香味甚至可以飘到楼上的房间。当她和妹妹围坐在桌边的时候,母亲还会温柔地给她们介绍每一种点心的做法和来历。

她从未在哪一天如此频繁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恍了神,受伤的指节贴上了灼热的杯壁,当即被烫得松了手。

瓷杯哐啷一声砸在杯碟上,茶水泼溅出来,在茶几上蔓延出一片水渍。

“对不起!”苏筝筝蹭地站起来,下意识地用衣袖去抹。

“别动!”陆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茶水太烫,小先生不必道歉,是我疏忽了。”

苏筝筝挣脱了他的手,一把抓起放在一边的报童帽:“谢谢你,我,我得走了。”说罢不等陆沉出声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为什幺事到如今还要让她想起那些仿佛在云端的,甜蜜的梦呢……

她在长长的走廊上一路狂奔,报童帽在她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伤口的钝痛鞭笞着她的神经,口腔中还残留着方才茶点的甜香,但她的心中却苦涩一片。

陆沉并没有追出来,她松了一口气,却在大门撞上了另一个高大的男人。名叫周严的寡言男人看着神情狼狈的她并没有出声询问什幺,只是递上了一个信封说是今天的报钱。

她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道谢,接过信封后从大门落荒而逃。

周严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后举步上楼。

少爷依旧保持着会客的样子,他端着茶杯,任由蒸汽蒙上他的镜片。

“苏小先生离开了,”周严向他汇报,“也付给他报纸的钱了。”

“去查查看,”陆沉微阖着眼,啜饮着杯中的茶水,“这城里可曾有过姓苏的家族——或者苏姓中是否有落魄的一支。”

“是,少爷。”周严颔首。

“你看,你又喊我‘少爷’了,”褐色额发下的浓眉挑了挑,“周先生。”

“属……我知错了,陆先生。”周严向着他躬身。

“收拾东西,去吧,”陆沉放下茶杯,捏了捏眉心,靠在沙发上,“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明白了,陆先生。”周严将器物归置到托盘上,仔细收拾了茶几上的茶渍,退出了房间。

“算是横生枝节吗……”陆沉褪下眼镜,打量着镜片反光中血红的眼。

“我的时间却是不多了。”

许是自己还算年轻康健,才两三个星期,身上落下的伤几乎痊愈。这天,苏筝筝依旧是在印厂门口混在一干报童中间等待着派报。

“阿铮啊!”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李叔。”她应,对面的小老头看上去脸色不佳,本来就微驼的背似乎更加佝偻了。

“咳咳……我今天……本来要去教会学校送报……咳咳,但是我这个病……咳咳……”老李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我去送吧。”苏筝筝拍了拍老头颤抖的脊背,接过他手中那叠报纸。

“谢谢你……好孩子……咳咳……”老李捂着嘴,又是一阵咳嗽,喘匀了气之后赶紧嘱咐她,“记得要送到校长室,怎幺走跟门卫打听一下就行。”

“知道了李叔。”她点头应下。

当她卖完自己手上的报又赶到教会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阳光照射在高大的铁门上,跟门岗报了老李的名字后,门卫贴心地给她指了送报的路。她穿梭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中,阳光从梧桐阔大的叶片间穿过倾洒在路上,微风吹过,树叶间摩擦出“沙沙”的响声。

她有些敬畏地打量着四周的建筑,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庄重。林荫道的尽头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她抱紧了怀里的背包向着那幢砖红的建筑走去。

一旁的空地上传来了叽叽喳喳的人声。

是欢快而活泼的女子声音,其间又夹杂着零星的笑。离得太远,她看得并不清晰,只是见一群女孩子簇拥着什幺人朝着林荫道走了过来。

“今日能听陆先生为我们答疑解惑,真是一件幸事。”人群走得近了些,她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白小姐谬赞了。”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男人开了口,他的声音穿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直接落入她的心间,像是沉在井中的月光。

苏筝筝瞬间萌生了逃离的念头,一个箭步藏在了另一侧的梧桐树后。

“陆先生讲的东西浅显易懂,不像之前那些洋人叽里咕噜的,听了都快睡着了。”又是一把娇俏的声音。

“陆先生什幺时候再来呀?”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

“陆先生……”

“陆先生……”

苏筝筝灰头土脸地将自己又往树后藏了藏,教会学校多的是娇娇软软的富家小姐,白皙干净的脸蛋,精心打理的长发,连嘴唇都是浅浅的玫瑰色。她们纤细的身上套着整洁的校服,说话间将长发不经意地别向耳后,又能看到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而她们口中的“陆先生”,正如和煦的日光般立在她们中间,温声耐心地回答她们的每一个问题,阳光照在他棕色的短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此时此刻,他正在对那个站得最近的女学生礼节性地微笑,金丝边的眼镜后,一双深邃的眼微微眯起,苏筝筝眼瞧着那位女学生愣了几秒,紧接着局促地转开了眼神,白嫩的耳尖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苏筝筝将背包抱得更紧,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该离开去做自己应做的事情了,但她却一步都迈不开。她的目光在女学生们花朵一般的面庞和陆沉谦和的面容之前逡巡,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内心翻涌的酸涩究竟是什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之前擦伤的血痂刚刚褪去,周围还残存着一些浅色的死皮,奔波了大半天,她的指间都是可疑的灰色脏污,指甲缝中还有不论她如何频繁清洗都无法清洁干净的黑印。她依旧是套着宽大的衬衫和洗了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裤,这些都像是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转过身,靠在树上,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颜色鲜亮,款式别致的校服,也不要去想那些白皙的面庞和纤细的手腕。

如果父亲和母亲还在的话……她的心再次翻腾了起来。

不,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用袖子抹了抹酸涩的眼眶,深吸一口气,抱着报纸奔跑起来。

再跑快一点,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装满报纸的挎包在她怀中颠簸着。

再跑快一点,她试着将自己的哽咽抛在身后。

再跑快一点,砖红的高大建筑近在眼前。她喘匀了气,脱下帽子对门口露出询问神情的老先生鞠了一躬:“您好,送报的李叔病了,今天我替他送报纸,请问校长室怎幺走?”

从红砖楼中出来时,林荫道旁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

苏筝筝自嘲般笑笑,抓着身前的挎包带子,挺直脊背走出了教会学校的大门。

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暑气逼人,饶是深夜房内依旧是有些闷热,苏筝筝辗转反侧,潮热的空气和内心的烧灼感煎熬着她。最终她挫败地坐起来,披上衬衫走出里间,趴在外屋的桌上想要汲取一丝凉意。

月光显得整个房子豁亮起来,她望着月亮,猛然想起已经到了这月的十五。

一念至此,她轻手轻脚地回到里屋,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支陈旧的钢笔和一沓信纸。

灯光昏暗,她拧开墨水瓶,被时光打磨得不再尖锐的笔尖浸入墨水,继而在纸面上唰唰地移动着:

“父亲,母亲:

展信佳。

离别已数年有余,我与小妹一切安好。

之前提及受报社齐主编的恩惠获得报童一职,虽不免风吹日晒,但胜在稳定,酬劳较之先前只增不减,足以负担我与小妹的日常生活所需。街坊同僚很是友善,并未遭受阻挠与困难……”

困难并非没有,她无奈地笑笑,但总不能写出来让他们徒增担心。

“前些日子,在卖报时遇到一位热心的先生,他于教堂就职。结识先生的那日便是在教堂中,母亲曾带着我和小妹做过几次礼拜,或许主确实时时刻刻看着我们,他将父亲与母亲的思念传达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们也同样思念父亲和母亲……”

窗外的虫鸣声逐渐微弱下去,似乎万物都已沉睡,苏筝筝用笔抵着下巴,思索着接下来该写些什幺。

“父亲,母亲,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妹妹。小妹明年便到了上学的年纪,届时我会想办法送她读书、识字,我们会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双手去换来食物和衣物。

敬祝谭祺

苏筝筝”

错落的语句正好填满了整张信纸,她将信纸整整齐齐折好,塞进一只小小的瓶子。

那是她曾经听管家念的故事里头中提到的稀罕物,似乎是叫做漂流瓶的,人写好信,将信纸塞进瓶子里封好,再丢到大海中,洋流卷着瓶子就能送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她花了好久才寻到一只类似的瓶子,便赶紧拿来实施她的“计划”——既然漂流瓶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想必也是会去到父母亲身边的。

瓶子有点大,一张纸送进去之后显得有些空荡。苏筝筝瞧了一眼信纸,心中的无力感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混沌的思绪不停浮沉,她多想向双亲诉说自己的惴惴不安,诸如小妹上学之类的话也无非是想诓骗自己会有个光明的未来罢了。

她艰难地活着,她竭尽全力维持生计,她落在泥泞中,跌到尘埃里,伸长了手臂却抓不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

神明也许不会看见每一个角落,自己也早已不配被救赎。活下去吧,她握紧了拳,哪怕是弯折了骨,咬碎了牙,也要睁开眼看到第二天的朝阳。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昏黄的电灯有些闪烁,困意袭来,她只想把心中纠结与翻腾的一切诉诸纸上。

像是挣脱了沉重的负担,她的脑海中掠过教堂的穹顶与纷飞的报纸,茂盛的行道树与倾吐笑语的薄唇……

当水边微凉的风吹过她的发间,她才醒悟自己刚才做了什幺样的事情:

自己居然将深夜的牢骚话与家书一起塞在了漂流瓶中。

翻覆的水波像手指拨动着明亮的月光,盛满她心事的瓶子在其中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是夜,月光皎洁,细碎的银白在粼粼水波中摇曳着,像美人多情的眼。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到是我们唐突了月色。”陆沉一脚踹翻面前的人,借力拔出他胸膛上的匕首。

“你……你不是……陆神父……”那人一脸震惊,口中涌出大量血沫。

“唉,抱歉,我尝试过,”他对上那人迅速灰暗下去的眸子,罕见地耐心回答道,“神职人员可能并不适合我。”

“都处理掉了,陆先生。”一旁的暗处,周严缓步走来,一边擦净了手上的血,一边沉声向他汇报。

“船还有多久到?”陆沉擦净了匕首,掏出怀表来瞥了一眼。

“还有半个小时,码头已经清空了。”周严的语调依旧沉着。

“比我想象得要顺利,”月光下,男人血红的瞳仁满是志在必得,“在码头上做好标记,鱼儿这就咬钩了。”

“明白。”周严对着暗处做了几个手势,几条黑影四散离去。

“叔父他们喜欢捷径,我就开辟一条,”血红的眼望向远处,“至于它到底通向哪里……”

他目送着周严指挥手下将最后一具尸体沉入水底。

“那就要拜托他们亲自去看看了。”

尸首上绑了石块,激起一阵翻涌的涟漪,不远处有什幺东西顺着水流漂了过来。

“周严,”陆沉盯着那只不住浮沉的玻璃瓶,“差人去看看。”

很快玻璃瓶便被捞了上来递到他的手上,玻璃瓶不大,里头像是折着几张信纸,瓶口被人用油纸仔仔细细地扎了好几圈,不过显然这样的措施并未奏效,已经有水渗进了瓶子里浸湿了信纸。

“陆先生,”不远处的周严询问他,“事情办妥了,是否现在离开?”

“走,”陆沉收起了玻璃瓶,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刻钟,安排好人手,老东西疑心重,别露了马脚。”

“是。”周严应道。

浪花拍打着桥墩,夜风和着哗哗的水声,冲刷着他们紧绷的神经。陆沉攥着玻璃瓶,微凉的触感让他些许烦躁的内心获得一丝平静。

更深的夜中,沾水的信纸被展开摊在红木的桌面上,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在暖黄的台灯光下翩跹:

虚伪的壳,肮脏的兽,

我在泥泞中看见你眼中的温柔。

脆弱的筝啊,不堪弹奏,

我将琴弦锁在沉封的高楼。

你赐我福音予我奢求,

我愿……

水渍晕开了一团墨迹,颀长的指反复摩挲着,继而抚向唇边,勾出微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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