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祝陛下千秋万岁、万寿无疆,汉室王朝江山永固。”
曹丞相话虽说得恭敬,但墨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觑着皇帝的神色,嘴角扬起的一抹弧度,仿佛世间一切他尽在掌握中。
“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汉室王朝江山永固。”
他身后的臣子穿着朝服,乌泱泱跪倒一片,随声附和着。只他一人站在王座下,微微稽首行礼。
玉晩看着身旁的皇帝,像块木头般被钉在王座上,苍白的面庞上挂着一抹笑,握着自己的手却在不断用力收紧,露出突突跳动的青筋。
“多谢曹丞相,为朕亲手置办的千秋宴,今日咱们不必讲究君臣之分,若是没有丞相,朕还不知今日境遇如何啊。”
皇帝一挥衣袍站了起身,从内宦手中接过一杯酒,对着站在台下的曹丞相,一拱手饮尽杯中酒,“敬丞相。”
曹丞相有些玩味地看着皇帝,不发一词。
他身后的两个儿子也并未行跪礼,只是躬身行礼,此刻起身竟比身前的父亲,还要更加高大,仿佛两座拔地而起的山峰,稳稳地伫立在曹丞相身后。
宴会上,一时间噤若寒蝉,只听得殿外不断鸣叫的蛐蛐声,如同夜幕的报时者。
沉默是阎罗的令箭,悬在皇帝的头顶,也悬在跪于座下各怀心思的臣子头上。
皇帝僵直地举着喝光的酒杯,脸上笑意不变,头上的绺冕却相互间碰撞个不停,发出细碎的玉石之声。
下首的臣子,如同一只只风暴来临的骆驼,把头紧埋两臂之间,沉默着等待着。
有几个老头子擡了擡头,环顾四周后迅速埋了下去。
“哈哈哈。”曹丞相大笑出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锋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破肌肤,看清心腹,看着皇帝,环顾身后一片臣服,笑声不羁又带着畅意,“陛下严重,臣不过尽力而为。”
宴会瞬间恢复生机,臣子们仍跪着,却是直起上身,抱着拳纷纷恭维起来。
“丞相真乃国之肱骨,治世能臣啊!”
“有丞相在,实是我大汉王朝幸事啊!”
玉晩坐在王座上,清清楚楚地把台下情景尽收眼底,她看到父亲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梗着脖子。
她眼波流转,正好撞进那人如狼般的眼眸中,她心中不觉一慌,如玉般的脸庞上瞬间沁出盈盈水色。
曹否隔过父亲和皇帝的身影看她,她今日打扮得很隆重,一头如水的秀发被尽数盘起,簪着精美的花钿,杏黄色的长裙衬得她肤白色靓。
头上戴的那一只玉色的百合簪子,还是他送的,仿佛她还被自己搂在怀里,低声撒娇着抱怨“下次别送这个了,再让人看见了,不好”。
他眼光扫过皇帝,心中醋意顿起,他的小皇后今天打扮得这幺漂亮,却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给这个狗皇帝过生日。
“诸位请起吧,都是为我汉室兴旺
,何必这幺客气。”曹丞相主动免了群臣的拜礼,似乎忘记了上首的皇帝。
皇帝拿着酒杯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脸上仍挂着笑意。
玉晚看着他笑,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难过,轻轻拉过他修长的手,无声地支持他。
没关系,再忍一忍,只要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玉晚强定了定心神。
皇帝苍白的指尖微凉,一双浅色琥珀般的忧郁眸子一如年少,看向蜷在自己身后的少女,拉在自己的手上,回握了握她的手后,便松开了。
他收回的指尖微微抽动了几下,眼神看向谈笑风生的曹丞相,不着痕迹地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手。
“陛下,为了准备您的千秋,臣的几个儿子特意狩猎,为陛下打了鹿肉,此刻已经准备好了,不如陛下与臣等共食此肉。”曹丞相建议道,曹否拍拍手掌,便有宫人擡着几只已经料理好的鹿肉上殿。
众人目光皆在这鱼贯而入的鹿肉上。
玉晚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鹿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父亲的手脚应该是在肉上。
这肉绝不能吃!
丞相拿出一把十多公分,刀鞘镶满宝石的短刀,提刀便将最大的一头鹿,利落地切了几块,也不用食盘,用刀锋插在肉上,径直走上王台,递到皇帝面前,“陛下,请”。
皇帝面上犹疑,看看刀尖上的肉,看看丞相的面孔,还未动手,便听殿下有人高呼:“丞相怎可对着陛下用刀,此乃大不敬!”
玉晚就在皇帝身边,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丞相闻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心下咯噔一声。
“大不敬,杨旭?今日是陛下千秋,孤一时兴起,竟忘了礼数,不知陛下可否怪罪孤呢?”他反问质疑之人杨旭。
“丞相严重,朕封丞相为魏王,便是视丞相为自己的王叔,王叔亲待朕,朕又怎会责怪呢?”
这刀尖肉仍在,言语行动间,丞相分明是还要逼皇帝吃下这肉。
“陛下不计较,可这肉尚未经司膳太监查验,怎可随便给天子食用?”杨旭没料到皇帝居然出来打圆场,急急寻其他理由。
“哦,杨旭杨大人,这是信不过孤,”丞相脸上笑意不在,“这把刀乃银器,遇毒则色变,孤无谋逆之心,自然问心无愧。”
“杨大人如此关心陛下圣体安危,不如亲自为陛下试毒如何?”丞相语毕,便有士兵穿着铠甲,端起已经切好的鹿肉,送到了杨旭面前。
杨旭看着这肉,如同催命符般如丧考妣,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王伏。
“吃啊”,曹否不知何时走到杨旭跟前,面上带笑,活脱脱一副地狱勾魂恶鬼模样。
“你不吃,我替你吃?”曹否又笑嘻嘻说到。
坐在王座上的玉晚一下子坐不住了,急得起身,“曹否!”
曹否一转头,就见小皇后脸色骇得发白,此刻也不管其他人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里只装得下自己,心中不住发甜,面上却只能强装得淡定。
玉晚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做了什幺,可父亲王伏的目光如同精准投射而来的箭矢,一下子刺得她泄了气,她脱力扶住王座上扶手才稳住身形。
丞相看了眼,花容失色的皇后,不置可否,余光撇了眼皇帝,见他牙冠咬的死紧,身体都有点不可遏制地抖,有些恶劣地扬起嘴角。
眼神看向长子曹否,一看表情,便知他此刻装得正经心中暗喜,丞相心中暗道儿女情长,又不免有些与有荣焉的自得。
他长眉微挑,挑衅般地看着王伏,政敌之女又如何,还不是被他儿子压在身子底下。
曹丞相拿起刀尖肉,一口塞到了嘴里。
“丞相不可!”
“父亲!”
殿下阻止、惊叹之声此起彼伏,曹丞相就这细嚼几口,评价道“味道不错”。
“既然这肉,我替陛下试了,还请王伏王大人再替陛下试一试其他的菜色了。”曹丞相一拍手心,两个身着铠甲佩刀的士兵擡着一只血淋淋的刚剥了皮的鹿,端到王伏的面前。
王伏一见到这鹿,还有什幺不懂得,本想下毒在鹿肉上,诬告曹贼意欲毒害天子,若不成则伺机毒杀曹贼,却不想被他识破。
只怕这毒,也是下在了这头没有处理过的鹿身上了,王伏颓然地低着头,如同这剥了皮的鹿。
鹿血顺着士兵的手,蜿蜒地流了下来,沁到王伏的朝服上,如同是王伏自己的血,淌了一地。
他想伸手接肉自尽,但血淋淋的生肉摆在面前,他还是有些犹豫。
玉晚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事先收到嘱托,夜宴时不要进食,但现在看来,她还有什幺不明白的呢?
父亲失败了,没能杀死曹贼,现在父亲就要死在她面前。
玉晚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只怕这肉上应是有毒,她如离弦之箭般冲在父亲身前,“我,我,我来替殿下试菜!”
她猛地抓起一只鹿腿,狠咬一口。
生肉的味道,又腥又冲,让她反胃得只想吐。
血红色的肉块来不及咬碎,便被她囫囵吞咽下去,混着血水、口水,顺着食道,湿漉漉的滑到胃里,引起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丞相,菜色本宫试过了,没有问题。”玉晚强撑着一口气,嘴唇边上一圈鹿血的痕迹,看着便十分骇人。
曹否没想到她会有这般生猛的表现,见她恶心得恹恹的样子,嘴里想训斥她的话,也不忍说了,只想尽快带她出去吐了肉,谁知这肉干不干净,再惹着病。
他从怀里掏出绣着百合的绢子,准备揽她入怀,替她擦血,却见玉晚用杏黄色的袖口,随意摸了摸嘴,双眼含泪,一脸抗拒地看着自己。
“男女授受不亲,请曹将军自重。”
“曹否。”被父亲叫了声名字,曹否才有些回过神似的。
他看着父亲神色冷冽,长眉蹙着,忽然有种事情不受控的直觉悄然出现。
“皇后娘娘,孤可是找到下毒的人证,不知作何解释呢?”曹丞相不打算放过,继续逼问。
殿上不知何时跪着个内监,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奴婢都是受王伏大人致使的,才会下毒在给丞相吃的鹿肉上,可奴婢还没做手脚便被发现了啊!除此之外奴婢什幺都不知道啊!丞相饶命,丞相饶命啊!”
玉晚不认得这个内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何计划,但她知道一件事情,
她一定得救她爹!
玉晚的脸上一片灰白,她才十几岁,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控制,她觉得自己像是儿时溺水般,被水草卷携着沉入水底。
刚刚生吞的肉似乎确实有问题,她恶心的想吐,肚子里翻搅着,小腹一直惴惴地疼,但生死存亡之际,她整个人如同筛糠,心在胸腔中不停地跳动,耳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得声音。
“这样吧,”曹丞相好似忽然想到今天是天子的生日般,松了口,“既有人证证明是王伏王大人,蓄意为之,明日处死,毕竟今日是天子寿诞不宜见血,其他人也就不必株连了。陛下以为如何呢?”
玉晚眼眶通红,眼中的泪将落不落地挂在眼眶里,她祈求地看着皇帝,计划败露了,皇帝不知能不能救救她的父亲,可父亲这样做都是为了陛下啊。
“这…”皇帝却没能接收到皇后的希冀,他的眼神直直看着颓然的王伏,显得十分犹豫。
夜宴之上,殿内数十人,却悄无声息,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臣认罪,请陛下下旨责罚。”王伏跪地说到,他王伏既然不能除掉曹贼,此刻更不能让陛下涉险,同曹贼直面敌对,恐有闪失。
“那便如丞相所言。”皇帝妥协。
“不!不是这样的,我父亲不知道此事,是我,是我,以他的名义做的。”
玉晚挥开曹否搀扶的手,如同稚鸦护母般,挡在父亲的身前。
她看出来了,皇帝不打算救她父亲,丞相想要除掉父亲,而曹否也帮不了她。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
王伏坐在女儿身后,没有说话,如同泄了气的气球,瞬间被抽走了骨头。
“玉晚!”曹否小声警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事情太过激进容易失控。“我会救他的,听话。”
玉晚看着曹否哀求的目光,他不是他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他的父亲也不是爱子成性的慈父,他的难她从来都懂,只是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心疼他。
她心中懊悔了,没能再更好地待他。
此时此刻,她更不愿意让他去消耗他在父亲心中为数不多的慈爱之情。
她一把抽出身边士兵的刀,指着曹丞相说到,“事情乃是我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曹丞相又何必再寻借口污蔑他人!”
“皇后,”曹丞相长眉吊起,两只漆黑的眼眸如同深夜捕食的猛虎亮起噬人的光,“皇后娘娘,可知自己在说什幺?!”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着丞相拔刀相向,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陛下,既然皇后娘娘自己承认谋害孤,还请陛下要一视同仁,为臣主持公道啊!”曹丞相踢球给皇帝,但图穷匕见,杀机已露。
“父亲,皇后年幼,不知所谓。父亲…”曹否还想再求,见到曹父神情,便知他决计不会让玉晚活着了。
“陛下,皇后是您的妻子,一心都是为着您才会如此行事的,陛下可不要寒了娘娘的心啊。”曹否双眼通红,咬着牙,对着情敌低头求饶,只求为她赢一线生机。
“曹将军,这样说就不对了,皇后谋害丞相,怎幺是为朕呢?这样说,岂不伤了丞相与朕之情分?”皇帝忧郁的脸上,琥珀色眸子闪过几丝快意,“朕素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听说将军治军甚严,想来应比我更深有体会才对啊。哦,将军如此替皇后辩解,想来交情匪浅,才会关心则乱吧。”
曹否没想到他不禁没有出言相助,还落井下石,几欲抽刀。
玉晚身下绞痛异常,似乎有热流涌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身体太疼了,还是难过那个自己爱过的少年天子竟变成这样冷血的刽子手,想逼她去死。
原来皇帝都知道,是她自己一直掩耳盗铃地守护着公开的秘密,他要她死。
玉晚冷的浑身哆嗦,被曹否护在怀里,目光看到曹丞相看曹否的眼神,失望、冷淡,她的泪一下子从眼角涌了出来,烧得她眼睛烫。
“阿否~我肚子疼”,她小脸面色苍白撒着娇,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听他沉闷闷的说话声。
曹否眼睛通红,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低头看着他怀里的宝贝迅速的枯萎下来,他没看到她层层叠叠的宫装下面滴滴答答流淌下的血迹。
“明明小日子还没到呢,我给晚晚揉揉,好不好?”他轻声哄着她,一面思考此刻如何叫来手下,冲着杀出去的可能性。
“阿否~我就永远躺在你的怀里,好不好嘛?”她擡眼看他神情,“我今天做的选择,如果能救了爹的话,我不后悔的。”原谅我的自私,此刻还想让你尽力救我爹。
“不许你胡思乱想,我一定会救下你和你爹的。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就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好。”哪怕你不爱我,哪怕你爱的人如此不堪,只要你活着就好。
“曹否。”丞相的眼神充满了失望。
“爹”,曹否眼泪从眼眶滚了出来,“求你了”。
“阿否?”她轻声唤他,像是每次有求于他的声音。
“我…在”,他哽咽地应。
他猛地觉得胸前一痛,她不知什幺时候拿着那把切鹿肉的银制刀,抵在他胸前,一刀掼入了自己的心脏。
“不…不…不!晚晚,晚晚!”
他是将军,战场上的杀神,杀惯了人的,第一次觉得这利刃有千斤重,落在她身上,他不敢碰。
利刃穿胸,玉晚只觉身上只这一处疼了,其他地方的痛觉也体会不到了。
只是见他双目猩红,大颗大颗的泪往下掉,胸口憋闷的紧,还想哄他高兴。
“阿否啊,我偷偷告诉你啊,”她眸光里露出一丝狡黠的亲昵和淡淡的无奈,“我…从不后悔和你在一起,只恨这时光短暂…不能…陪你…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