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卫尚书之后,弘文馆陆学士来教经义。这位陆学士是户部陆尚书的族伯,与侄子的多愁善感正相反,一张脸常年挂着万古不化的冰霜,成功在现身片刻后就让课堂回归寂静。
刚刚经历一场争论,一群人吵得口干舌燥,这会儿心不在焉,倒显得格外安分。
李令之窝在不起眼的角落,半途听得无聊,随手画起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间下学的时候。
少年们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一上午早饿得饥肠辘辘,学士一走直奔偏殿。崇文馆读书的待遇很不差,东宫小厨房管好吃管饱,回去晚了太子还仗义地包差人护送。
“县主,呃……”崔春转过身,入目满桌鬼画符,诧异之下忘了原本要说什幺。
李令之身为在职官员,听课开小差还被小学生抓个正着,心里尴尬得要死。但她在御前久了,成功长成装模作样的好手,擡眸瞟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抽出其中几张符纸,折三折塞了过去,“正宗洞玄观出品平安符,送十二郎几张。”
青龙坊洞玄观临近曲江,也是上京名观,四时花景尤其出名。崔春略有耳闻,虽然一头雾水,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下了符纸。
李令之淡淡一笑,“贫道冲盈子,往后来观里报我名号,有特制的茶点送哦。”
崔春斟酌须臾,道:“多谢练师。”
李令之看他真是十分顺眼,多上道的小郎呐!
那头李慈与同学说完话,热情相邀小姨妈一起吃饭。李令之毫不犹豫推拒了,出崇文馆直奔兰台,在门口与隔壁信步走来的李成平不期而遇。
李成平一开始差点没认出人,多看了一眼才道:“难得没见你穿官服,都不习惯了。”
李令之道:“老师休沐,我去了回东宫。”
李成平诧异道:“长龄这时辰有课吧?”
李令之一脸正气:“我也去崇文馆深造了啊。”
李成平捧场地竖起大拇指:“好学,不愧是我们靖王府的门面!”
里间庶仆听不下去,赶紧上前迎客,“宗正公、舍人,裴中丞在楼上等。”
裴珣良心大发,来还收留之恩,兄妹俩遂相约来蹭饭。
公房摆开席面,桌上布满琳琅满目的食盒,裴珣做东,矜持地炫耀本部厨子,“我也不多说了,你们来熟了的,今日还有新做法的炒菜——”
他筷子还没捏平直,外间又有人。仆役在御史台熏陶日久,也比其他官署冷酷利落,三言两语道某道监察近随庶仆赶回上京,有要事相报。
裴珣只得肚腹空空地出去了,背影十分萧索。
李令之偏过脸:“哥哥,我们算不算鸠占鹊巢啊?”
“那又怎的?”李成平眉头一跳,毫不留情一筷子夹光裴珣的心头好炙羊肉,得意笑道,“饭都吃不好,难怪御史台从来不要老头,青年才俊可真不是人当的。”
圣人千秋年年有,正主可以不在,上京城假公济私的庆贺绝不缺席。
宫门前,宽阔的大街与广场一扫往日肃穆,十步一灯,灯火辉煌。无论华丽高耸的花萼相辉楼,还是千百步宽的汉白玉广场,金乌将落未落时即被璀璨的波涛席卷淹没,成为煊赫的背景,人声的放纵喧闹如浮沤四散奔逸,无处不是,无处不在。
往年节庆,赐宴的重头在熙山,光禄寺招待留京同僚们,肉是熟的,鱼是鲜的,腌菜没有怪味道,仅此而已。今年太子留守,众人才惊觉每到庆典,午食丰盛异常,而且不仅能吃得饱,还能吃得好,顿时将光禄寺从上到下问候个底朝天。
有比部小官因此大骂蠹虫寺,碍于正值年关,度支比部疯了一样在核算总账,地位直逼政事堂,各部夹紧尾巴就怕被记黑账直送御史台,一时居然无人管他。小官爽快发泄一通还没有代价,志得意满审账去也,效率奇高。
千秋晚间亦有赐宴,就在勤政务本楼,小太子登上宫门,引得四下轰动,纷纷涌来广场仰望。
李慈第一次独自从高处俯视,心中的震动不比仰望他的人少。
灯火汇成纷乱斑斓的海,人比米粒还微小,完全无法看清任何一张脸上确切的表情。
活着的生民,竟是如此地模糊。
困惑闪过李慈心头,瞬间被喜悦的浪潮冲碎。
明明欢呼此起彼伏,他却无来由感到失落,由人簇拥着,心事重重地走回明亮如昼的殿堂。
立柱旁的淮南王兄妹正在说话,乍看仿佛倒影。
李成平背靠廊柱,桃花眼里兴致盎然,暖黄灯光勾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艳,昳丽的容貌神采奕奕。他腰间革带灿灿烁烁,皂靴隐隐泛着暗纹,为迁就妹妹而略屈身的姿态并不挺拔,又懒洋洋抱着胳膊,仍将寻常的靛青云纹袍穿出一股风流矜贵。
李令之洗净胭脂,点缀只眉心花钿与杏眼下圆润的珍珠,是今春开始流行上京的时妆,雅名梨花泪,讲究一个清淡如雾,抛却脂粉还本来颜色。她一身与兄长同样低调的袍子将将过膝,露红白间色宽口袴,牛皮靴精致小巧,系带绣满碧翠葡萄枝。
太子归来,一路通报,兄妹二人也转过目光,都是愉快的模样。
打扮一旦趋向雷同,即便容貌不类,也有隐约的相似,一分作三分,三分成五分,言笑晏晏间无限拔高。
李慈扬声笑道:“小舅,小姨。”
李成平上前勾住他胳膊,热情道:“长龄呐,总算等到你回来!我带樱时出宫吃酒,要一起去吗?”
殿内乐声已起,热闹的闲聊嗡嗡不断,透过穿梭的宫人与聚集说话的官员,能看见裴珣与某位紫袍老人对话的身影。
李慈诧异道:“这都快开宴了,还要出去?”
李成平挑眉,不以为然道:“那哪儿一样!宫宴这幺多年还没吃腻啊?你们——哦,主要是你——往年这时候都和阿姐在熙山,没怎幺出去逛过吧?就不想自己去城里看看?”
女皇与先皇夫成婚多年只一个小郎,从小看得眼珠子一般。未曾宣之于口的话无人不知:男孩子原就不好养,深宫里养孩子更难,生父还是个病弱书生,就怕小儿早夭。
李慈用茁壮的成长自我证明,所有人欣慰于国朝有后、储君康健。他懵懂的幼年还能被长姐夹塞着拉去街市逛,自正式出阁,入崇文馆就读,课业日渐繁重,连踏出皇城也难。
上京城超过三分之一是属于皇家的宫城,三大宫、禁苑、庄园,大好山水几乎无穷无尽。从前的王孙可以一辈子安居远不如宫城宽阔的十六宅,一样过得醉生梦死。
生气勃勃的街市毕竟不同,李慈正值好动的年纪,对李成平的提议十分心动,想了想却犹豫:“可我得留下招待呀。”
李成平笑道:“往年千秋节大家也都这幺过了,不会出什幺事的。”
一旁李令之心道,而且有太子在大家才拘束呢。
李慈纠结再三,还是忍痛放弃了,“往年是阿娘不在,今年我既然留京,便该循旧例出面的。”
李成平说不动懒得再劝,拱手道:“那我二人先告退了。”
李令之温柔地给李慈补上一张饼:“殿下也别太绷着啦,以后得空和我们一起出门走走。”
李慈送别二人,一时莫名心绪难平,身后忽然响起裴珣的声音:“殿下请入内,将要开宴了。”
李慈收回目光,低声问:“大哥,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实在是很想跟上小舅他们出宫去。”
裴珣没应声,只因知道李慈并不需要。
生为太子,本就与旁人不同。
李慈沐浴明朗的灯光,瘦削许多的脸颊依然稚气未脱。他生得好模样,却只一双眼格外像母亲,不如长姐秾丽多情,亦无生父的书生意气,性子也在一圈无比折腾的长辈衬托下显得格外柔善安分。裴珣偶尔难免叹息,又觉得庆幸,未来君主宽和敦厚,到底是臣子之福。
裴珣笑道:“元宵两市灯会是上京盛事,殿下若想出宫,到时与圣人说一声,也替你姐姐带些小玩意儿。她虽自己就爱搜罗这些,殿下送的,总是与旁人不同。”
其实玉华公主没想到的东西,也多的是人主动奉上,裴珣还严令执事、家令等不得照单全收——万一碰上手下来参老婆那可就太尴尬了,不接折子徇私枉法,接了折子回家不好交代。这会儿提起来,只是给太子出游一个由头。
李慈顺水推舟,兴奋地点了点头,片刻前萦绕眉眼的郁郁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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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快乐小家庭(
和太子搞好关系对所有人都没坏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