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冰水下肚,勉强压住了从胃到喉咙的灼烧感。
被匆忙使唤去接水的陶决一脸复杂:“憋回去不难受?”
“难受,吐出来更难受,”我喝掉剩下半杯,断断续续喘气,“以前吐得太多了,嗓子不耐久,容易坏。”
冰水喝太快,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体再次被寒意侵袭。我裹紧毯子,陶决擡了擡手,好像打算揽我的肩,只碰了一下又收回去。
“你不是想听吗?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喝了酒,压着我动手动脚,事后自称什幺都不记得——就像七年前一样。”
我把空杯子塞进他无所事事的手里,“别站着了,坐下听吧。”
刚到美国,妈妈迅速投入新的恋情,不出一个月就带回了她的新任未婚夫。
那个妈妈希望我在初次见面就叫他“Daddy”的人,蹲下来认真地对我说,可以叫他“Joseph”、“Joe”,或者什幺都不叫,不用勉强。
——很会讨好人的人。很难令人生厌的人。
——和爸爸完全相反的人。
这是我对那个男人的第一印象。
妈妈是先做再想的性格,总会不假思索地按下生活的快进键。
我们很快搬离外公外婆留下的老房子,离开这座还不算熟悉的城市,搬去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正式住进Joseph家里,开始了妈妈梦寐以求的婚后生活。
那段时间我总怀疑Joseph加急报了个继父速成班。他功课做得极全面,按照我的喜好重新装修,买了一架钢琴填进我房间,还劝妈妈不要着急,多给我一点时间适应新环境。
他甚至会掐准时间带妈妈出去约会,让她没工夫监督我练琴,也让我少挨几顿骂。
我不清楚一个好父亲应该是什幺样子,正如妈妈不清楚一个好丈夫应该是什幺样子。但我们大概曾在某个时刻,不约而同地觉得,可能就是他吧。
直到感恩节晚上,我被一只手掀开睡衣。
巨大的黑影满口酒气,被小夜灯打中额角后,只用了两秒制住我。
挣扎的动静叫来了妈妈,他显得比我还惊慌。
——喝醉,走错房间,什幺都不记得。
——做出这种事,没脸再待在这里,如果我不能原谅,他可以搬走。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在期待我的答案,同时也害怕我的答案。
……
说过会连妈妈的份一起喜欢我,比所有人都喜欢我的人,已经把我丢掉了。
如果妈妈变得更讨厌我,我还能去哪里?
“我没事,”我说,“下次别再这样了。”
我没事。
我肯定没事。
呕吐是吃得太多。失眠是睡得太多。流泪是眼睛太干。不想上课是教室太吵。
想去安静的地方。想去安静的地方……
记忆重新连贯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住进康复中心。
据说是因为环境突变,压力太大。感恩节晚上的事,好像只是我做了个噩梦一样。
那个家里再也没出现过酒的影子。
“那几年,我一直不怎幺理他,如果妈妈不在场就完全没交流。后来妈妈出事……我是真心觉得,为什幺死的不是他,那天要不是护士拉着,我能把他没打石膏那条腿也敲断。事后我也明白自己做得过分,反而稍微能跟他聊两句了,就感觉妈妈好像还在似的,有点相依为命那意思吧。”
我看了眼如坐针毡的陶决,扯扯嘴角,继续道:“这不是妈妈忌日快到了吗,他那天说想聊聊,找我过去,结果一进门满屋子酒味。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他碰你了?”
“我把他打晕了。酒店摆件可比我那小夜灯沉得多,差点给他脑袋开瓢。”
陶决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我紧接着道:“但我脑子太乱,以为把他打死了,当时心态就开始不稳。你也知道,我心态一不稳就需要……就是那个,金属的小玩意……结果我揣着刀片刚到家,他发来一堆短信问我什幺时候走的,安不安全,还以为我跟他吵架气跑了。”
陶决那口气就噎在半当中,“……他又忘了?真忘假忘?”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可能再单独见他。”
我轻描淡写地给这个细看疑点遍布的故事收尾,仿佛回到那天挤着两个人的浴缸里。
这次,一切都摇摇欲坠。
我只抽半块,赌他不敢让我抽出剩下半块。
赌他不敢试——先倒塌的是积木塔,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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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没说谎,但也没说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