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西沉,撑开天际的万道霞光逐渐被浓墨所取代,一群鸟儿扑腾着白色的翅膀掠过如墨染的天际,勾勒出一幅夕阳西下的景象。
落日余晖下,司言身子半靠在公园的一处长椅的椅背上,葱白的手指随意地搭在膝盖处,仰起精致的天鹅颈,用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眸望着天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在某一刻开始响起早上听到的一些话。
那些话不断交织缠绕在耳畔,她失去焦距的凤眸逐渐酝酿出复杂。
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贯的想法,便是不愿意生活在被欺骗、隐瞒的日子里。
但今天所得知的一切,却她产生了一种不如不知道真相的想法。
她不知道以后该怎幺面对既是爷爷又是外公的人,更不知道该怎幺面对拥有血缘关系的丈夫。
思绪起起伏伏,当那些声音在耳畔消失的时候,她的思绪回到了七个多小时前。
她听完话筒里传来的所有话,颤抖着肩膀调整了好半晌的呼吸,才说出一句压抑着哽咽的话。
“我知道了!清夜,你现在肯定很忙,我就先挂了。”
她说完颤抖着指尖掐断通话,身体里的力气便仿佛都在这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挂断电话后她茫然地攥着手机,脑袋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便是不想继续留在沈家老宅。
于是,她麻木梳洗完离开别墅,一口气跑到车库,随便驾驶一辆车驶出沈家老宅。
她根据导航驶入平城最繁华的地段之后,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乱开了一阵,最终来到了华南大学南大门附近的公园。
得知一切所带来的复杂情绪,化作一块巨石堵在胸口,令她在这处人烟稀少的公园一角一坐,便坐到了傍晚。
毫无遮挡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热汗一阵阵地往外冒,她白皙精致的脸蛋上早已凝满细汗。
就在她垂眸从包里抽出纸巾,正打算擦拭额间沁出的细汗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已经升级成母亲的她听到这阵明显透出稚嫩的抽泣声,几乎是下意识侧首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不远处一株百年榕树的阴影下,一名大约四五岁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小男孩,正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肩膀一抽一抽地抽泣着。
看到这一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收拢在心头扩散着的复杂情绪,直到脸上挂起和煦的微笑,才起身朝他一步步走去。
两人离得很近,也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没走几步,他便擡起稚嫩的小脸蛋泪眼婆娑地望向她。
四目隔空相对的那一刻,她已经走到了离他只差两三步的距离。
见他委屈巴巴地吸着红彤彤的鼻子望过来,她停下脚步单膝蹲下让自己和他的视线平视,表示和善。
司言以这个平视的角度,才发现眼前这个脸蛋哭得红彤彤的小男孩,拥有一双和韩哲同款的狐狸眼。
只是,同是狐狸眼,韩哲那双狐狸眼永远含着各种意味的笑意。
而眼前的小男孩小小的狐狸眼里,充斥着的却只有一种和他年纪不符合的哀伤。
不知道为什幺,看着这样的一双狐狸眼,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双冷漠得仿佛与这个世界无关的桃花眼。
司言永远忘不掉年初和沈清夜回家乡补办婚礼的那晚,听到他用一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说起的一些儿时往事。
在这一刻,司言忍不住会想,沈清夜儿时在贝丝不想看到他,将他关进书柜的时候,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的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哀伤。
她在心底这样想着,一边用盈满善意的凤眸看着小男孩,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出葱白的手指,将纸巾递到他面前。
见他并没有表现出不喜欢亦或者拒绝,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便上前一步用纸巾一点点擦拭他眼角挂着的泪珠。
她擦拭了好一会儿,才低软着嗓音将斟酌过的话问出来。
“小朋友,是不知道怎幺回家了吗?”
话落,小男孩有些落寞地微微低下稚嫩的小脸。
他晶亮的眼眸看了草坪好半晌,才仰起头以很缓慢的速度摇了摇小脑袋。
见状,她垂眸思考了一会儿,便干脆蹲在他面前,葱白手指试探性地握住他沾着泪水的小手。
见他没有任何的躲闪,她一边抽出新的纸巾替他擦拭被泪水打湿的小手,一边用闲聊的语气启唇问道:“那你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吗?”
她说着眼睁睁看着手中稚嫩的小手,蜷缩成一个小拳头。
看到这一幕,她确信眼前这个孩子的父母,至少有一个不在他身边,语气变得更为小心翼翼起来。
“报给姐姐听好不好?”
这话问出来,回应她的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这点早在她的预料中,她没有再说什幺,继续低垂着眼眸替他双手擦拭泪水。
在司言看来,就算问不出小男孩家人的手机号码,也可以送他回家。
孩子失踪父母发现都会报警,迟点只要拨打报警电话,一定可以联系到他的家人。
心底有了计划,她替他擦完手便陪在他身边,以读幼儿园了没有,拉开话匣子和他聊聊天。
略过家人这个在他心底很敏感的话题,他的态度从刚开始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到后面会主动以稚嫩的小嗓音说些事情。
期间,司言了解到小男孩叫安然,今年四岁,就读的幼儿园名为小太阳幼儿园。
了解到这些,司言以留念的借口和安然拍了张合照。
拍完合照,司言便将照片发给宫管家,讲述情况并让他联系警方。
司言本以为凭宫管家办事的效率,很快就能联系到安然的家人,却不料得到的回复却是,平城近一个月的报警记录里都没有他。
孩子不见,父母没有报警,这代表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司言意识到这点,猜测安然平时由保姆照顾,她今天因为什幺事没出现,他才会跑了出来。
于是,司言在闲聊中刻意套话,了解到今天保姆发烧吃药后躺下休息,安然才会独自出门一路乱走来到公园里。
得知这个消息,司言以保姆发烧独自睡觉可能会有危险为由,从安然口中得到他舅舅的号码。
得到号码,她第一时间就用手机拨打了电话。
对方可能在忙,司言在原地耐心等了好久,电话才被接通。
“是安然的舅舅吗?”
这句问话落下,电话那头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面对这个情况,她脑袋里最先蹦出来的念头便是打错电话了。
于是,司言微蹙着眉眼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一旁仰起小脑袋的安然。
见他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过来,她觉得电话应该没有打错。
她转动着眼珠子想了一下,猜想对方可能是怕诈骗电话,才没有主动说话。
就在司言打算把手机交给安然,让他开口解释情况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一道好听得犹如上好低音炮的嗓音。
“我是。”
面对电话那头堪称惜字如金的回答,她松口气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
电话那头的男人,果然是安然的舅舅,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司言向电话那头的安然舅舅简单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面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表示会亲自来接安然回家,司言微抿着朱唇有些苦恼地环顾四周。
司言和安然一样,都是一路乱走来到公园的僻静处,她根本不知道怎幺指挥安然舅舅过来。
环顾四周,她看不到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只得向对方表示:“这里我也不是很熟悉。”
“这样吧,我加你微信把定位发给你,你根据定位过来好了。”
这句话落下,电话那头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是传开淡淡的一个“好”字。
通话到现在,她已经习惯电话那头男人的少言寡语。
所以,她也没说什幺利索摁下挂断键,复制号码打开微信想发送好友申请。
却不料在添加朋友的页面,粘贴号码点击搜搜,下一秒一个昵称名为“剑非道”微信好友便跳了出来。
这个结果,令她葱白的指尖瞬间停在手机屏幕。
司言没想到和安然舅舅,彼此已经加过微信好友。
她并没有随便通过微信好友的习惯,所以躺在她微信通讯录的名片,全部都是她认识的人。
看到这个只有昵称没有备注的微信好友,她的脑袋经过一瞬的懵逼后,思维便开始发散开来。
夏微是资深的霹雳布袋戏迷,受他的影响,司言多少也看过几部布袋戏。
四年前的她为了剑非道和流苏晚晴的BE结局哭生哭死,现在的她是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的。
对“剑非道”这个名字,她万分熟悉。
而对于名为“剑非道”,头像是只橘猫的微信好友,她是真的感到很陌生,完全不记得是什幺时候加的好友。
霹雳布袋戏属于偏冷门的剧集,在司言的印象里除了夏微和高琳,就没结识过其他喜欢看这种剧的人。
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过往,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一个人。
在司言演戏追方木被他狠狠拒绝的时候,其实是有不少人打着失恋的女人,最好哄的想法追求,其中最为疯狂的就是一个也爱好霹雳布袋戏的学长,谢瑾言。
司言不清楚谢瑾言是否有留在平城发展,但她依稀记得他曾经透露有一个差几岁的妹妹。
结合通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古怪的表现,她越想越觉得是他。
得出这个结论,她在原地等待的半个多小时里,备下了好几个主动避开尴尬往事的方案。
在司言绞尽脑汁想方案的这期间,她几乎没有想过安然的舅舅,可能不是自己猜测的人。
“叮。”
充斥着稚嫩小嗓音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微信提示铃。
司言见眼前兴奋诉说着的安然,听到铃声便黯然地闭上嘴巴,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复杂。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她了解到他从小就没见到爸爸。
而妈妈在不久前,见到他的时候,差点亲手掐死他。
在这世界上对他好的人,只有他的舅舅,可他的舅舅很忙,并不能天天来陪他。
除去有舅舅照顾,沈清夜儿时的境遇和安然几乎是一模一样。
在这一个小时里,司言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沈清夜小时候能遇到一个愿意听他诉说委屈开导他的人,是不是会过得快乐些,是不是会不那幺对妈妈又爱又恨。
她永远记得住进预产病房的前一晚,看到他醉醺醺地踏进卧室,嫌弃他满身酒味的时候,他却像只粘人小狗似的一脑袋扑进怀里,似醉似醒地轻声呢喃着一些往事。
那时候,她发现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在发抖,真的感到很错愕。
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失态、无助的样子。
在那晚之前,司言一直不知道贝丝离世的原因,以及沈清夜毕业后的三年里曾经做了什幺。
她直到那晚,才得知一切的真相。
原来贝丝是因为被一个贩毒的男人哄骗吸毒,染上毒瘾吸毒过量而死。
而沈清夜是在毕业当天,接到闻到异味发现尸体的木伯伯电话,才得知这个消息。
他得到消息对谁也没透露,独自回家乡查清一切。
他本想亲手手刃仇人报仇,却不料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为警方的线人。
成为警方线人和毒贩沾上关系,便时刻命悬一线,他却还是毅然决然选择这幺做。
其实他是爱那个,在他心里名为“母亲”的人,只是那份爱里掺杂了恨意。
她清晰记得那晚的他,无助、脆弱得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希望妈妈能抱抱自己的孩子。
她想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对那个为了虚假的自由把他带在身边,名为“母亲”的女人是恨多点,还是爱多点。
那晚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像电影似的不断涌入脑海,令她脑袋里很快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想见他。
脑袋被这个念头占据,司言低低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翻涌着的多股情绪,擡手按在安然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温柔中夹杂几分俏皮地对他说:“安然,姐姐有两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些,带他们出来和你玩,好不好?”
话落,只见他翘起唇角,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小脑袋。
而她则是歪着小脑袋,回以一个甜美的微笑。
就在这时候,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淡淡的男低音。
【司小姐。】
她听到这声招呼,下意识微蹙了一下好看的眉。
听到“司小姐”三个字,她心底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唤出这三个字的声线陌生而又熟悉。
在司言觉得这声招呼,既陌生又熟悉的时候,安然笑着起身张开双臂,像只小鸡崽子似的朝着来人扑了过去。
“舅舅。”
她听到这声甜甜的“舅舅”,维持着脸上挂起的甜美笑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而后慢悠悠转过脸,望向单手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当视线中出现一张预料之外却熟悉的俊脸时,她太阳穴猛地突突地跳了两下。
下一秒,司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写满探究的视线,落到安然洋溢着满足笑容的小脸上。
看到他那一双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狐狸眼,她突然有种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的冲动。
父母都不是狐狸眼,几乎是生不出拥有狐狸眼的孩子的。
在这一刻,司言可以想象到,如果沈清夜看到这一幕,回家必定委屈得像是个被抢糖吃的孩子,哭唧唧地用充斥着委屈、控诉的桃花眼望着她。
而在她被看得心软、心虚到不行的时候,他也一定会顶着一张写满一本正经的脸,好似无辜地说出某种不要脸的请求。
她想到这,脑袋开始上演一些少儿不宜的小剧场,白玉般的小耳朵逐渐通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司言并不知道站在对面的安高杰,没有错过她几秒内的眼神变化,如古井般的黑眸逐渐翻涌出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
少儿不宜的小剧场,在脑海里好似放电影般地上演着。
司言顶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微仰着精致的天鹅颈,故作正经地将潋滟眸光投向安高杰。
就在她望进他幽暗难明的黑眸之际,只见,他绷着下颚线条,用一种辨不出情绪的语气,道出一句堪称直戳她心窝的话。
“司小姐,我知道二少曾经对你做了一些你不喜欢的事,现在你是不恨他了吗?”
他说到后半句,微微垂下浓密幽黑的睫毛,令她有些看不太真切,他眸底潜藏着的情绪。
被挑起和沈清夜至今都默契避之不谈的往事,司言有那幺一瞬间,觉得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勒住喉咙,以至于呼吸越来越薄弱。
当初司言在经历被徐教授绑架,认清心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其实只是选择不去计较那些不堪的过往。
那些不堪的往事,其实一直是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无论他如今对她有多温柔多宠溺,曾经被他强奸、羞辱所带来的的阴影一直存在。
即使经过一年的甜蜜时光,她只要想起那些往事,那些令她痛苦、绝望的情绪也依旧铺天盖地袭来,将她一层层地包裹住。
不恨他了吗?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敢去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一刻,她唯一知道的便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司言一边擡起葱白的小手拨开耳廓的如墨长发,一边歪着脑袋用一种揶揄的语气对安高杰说:“什幺啊,原来你也被强取豪夺的故事给洗脑了。”
话落,安高杰敛起幽深似谭的黑眸,淡淡“哦”了一声。
而后,他以极慢的速度扯起殷红唇角,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看来是我误会了。”
耳畔响起这句辨不出情绪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晦暗的眸色里,涌动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异样情绪。
“了”字音节落下的瞬间,只见,安高杰笑着朝司言微微颔首,随后便抱着安然一言不发地背过身擡脚一步步远去。
司言看着安高杰那渐行渐远的修挺背影,逐渐失去支撑她伪装下去的力量,脸上浮出的甜美笑意无法控制地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