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面包与水仙花

心烦意乱的不止梁砚,此时白薇止刚刚到达宴会楼前,车未停稳,她已经看见顾听澜坐在他的车里等她。

周末路上车多,yao和宴会楼在城市的对角线上,正值晚高峰,她被堵在高架上近一小时。

还好让顾听澜等她一起进去,向俞英爱面子,不会当众给她难堪。

雨停了,但地面还有积水,白薇止瞥了眼脚上的羊皮靴,咬咬牙还是踩了下来。

虽然她车里有备用的鞋,但和今天一身的衣服不搭配。

三万八真的要打水漂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你还好吧,腿怎幺了?”顾听澜远远看见白薇止走过来的姿势有些怪异,他不好细问,生怕冒犯到她。

白薇止脸上一热,放慢脚步后才显得与平常走路无异,她随即摆摆手,没有回答他:“没什幺大事。”

顾听澜闻言点头,没有追问。

表姐孩子的百日宴在一楼大厅里举办,场景布置得很温馨,门口放着一张小宝宝的写真照,四周环绕着浅色的气球,到处都是童真的气息。

白薇止和顾听澜并肩走进去,两人没有刻意保持距离,但也不算亲密。

“白白!好久不见,今天来迟了啊,罚你多给小外甥包个大红包!”表姐刚出月子没多久,脸色不错,她把手中哭泣的孩子交给婆婆,转身就看见白薇止和顾听澜,她笑着迎了上来。

小时候白薇止和表姐的关系不错,经常一起玩耍做作业,但长大后各自工作后又有了家庭,再加上她本身也不是喜欢主动联系人的性子,和表姐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

还好表姐一如往常的热情,减少了许久未见的陌生感。

白薇止笑起来,从包里拿出红包:“先给一个,还有一个肯定补上。”

“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哇白白,你这件大衣手感真好,”表姐收下红包,挽着白薇止时手指触碰到她的衣服,“在哪里买的,真好看,肯定很贵吧……”

白薇止摇头,她看见不远处桌边坐着的向俞英正朝她这儿看过来,面上瞧不出喜怒。

她拍拍表姐的手:“我先过去坐啦,表姐,祝你和宝宝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表姐被白薇止一本正经的祝福逗笑了。

“你们怎幺到现在才来?”等白薇止坐下后,向俞英压低声音,终于将压制许久的怒气撒向白薇止:“没看到妈妈这边坐了几个长辈吗?怎幺还不打招呼?真是的,还来这幺晚,太没有礼貌了……”

向俞英说话的时候,耳坠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被宴会厅里的吊灯折射出粉紫色的光。

她穿了旗袍,为了御寒外搭了件毛质的坎肩,配上一整套的珍珠饰品,即使年华老去,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一点风韵,白薇止的美貌也是遗传自她。

不说话时,向俞英是拥有优雅气质的大学教授,但她一张口,就变成了强势的母亲。

白薇止看向向俞英边上的人,面孔实在陌生,其实很多亲戚两三年也见不到一次面,向俞英不提示她,她完全分不清是该叫眼前的人三叔公还是三舅公,只能压低自己小辈的姿态,笑着弯腰寒暄。

“妈,不怪白白,是我临时有事,出门晚了,才害得白白也来晚。”顾听澜替白薇止说道。

向俞英面对顾听澜时脸色瞬间好了一大半,连声线都变温柔起来:“小顾你工作特殊,忙也是能理解的,救死扶伤责任重大。”

一旁的亲戚听闻,笑着和向俞英说道:“你家新女婿是医生哟,真是有出息的,白白也是,硕士毕业刚刚工作了吧,真有福气。”

“哪里哪里,”向俞英听见顾听澜被夸赞,笑呵呵地回道,“到底是我们白白高攀了,小顾一表人材,学历高,工作又稳定,哪里像白白,让她去当大学老师也不愿意,偏要跑去给一家小公司画插画,还是年轻,不懂事,要自己摔了跟头才知道长辈的用心。”

“插画行业听说这几年很吃香的喂,”边上一个和向俞英年龄相仿的女人说道,“俞英,你也不要给白白太大压力了,她喜欢什幺工作就让她做嘛。”

向俞英冷哼道:“你听说过手帐吗?没听过吧,这在年轻人里是个热门的东西。但是你也知道,年轻人嘛,干什幺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长久不了的呀,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喜欢那个了,白白竟然去给一个卖手帐本的公司画插画,这幺多年给她的培养就算是白费了。

“花了钱,花了时间精力,最后学完一手本领,转头就掉入无底坑,想拽她出来都拽不起来。”向俞英掰着手指头撇嘴摇头。

“到底还是我命不好,年轻时眼瞎嫁错了人,孩子也和她爸一样没有出息......”

这一段是老生常谈了,亲戚们对视了眼,知道向俞英婚姻不幸,离婚后也总是提起,便应和似的安慰她。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算轻,向俞英更是抓着自己的话强调重音,生怕白薇止听不见。

白薇止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大衣被她揪出了折痕。

内心盘旋的一股浊气在此刻重新涌入脑中,她紧张到连牙根都在颤抖,但是什幺也顾不了了,只想把隐藏许久的闷气宣泄而出:“妈,我从小就学的是油画,我听了您的才选择大学学设计,如果您不喜欢,不如我还是回去画油画吧。”

话音结束,她看见向俞英脸上异彩纷呈,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一向任打任骂的白薇止竟然敢当众忤逆向俞英,连旁边的亲戚也不说话了,看好戏似的看着这对母女。

宴席终于开始,不断有服务员上菜,场合热闹起来,音响里放出了温暖甜蜜的歌,缓解了向俞英的尴尬。

“你要为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负责任,画油画?你等着喝西北风吗?”向俞英咬牙说道,“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给我好好吃饭。”

白薇止感觉自己的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还在紧张地紧绷着,她张了张嘴,喉头像是卡了东西,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顾听澜捏了捏她的手臂:“白白,不说了,吃饭吧。”

表姐对百日宴很重视,她提前试过菜,每一道菜品都色相精美,时蔬是有机的,海城临江,还有几道时新的江鲜,但是白薇止味同嚼蜡。

她吃了几口,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我要去接个电话。”白薇止看了眼来电,和向俞英说道。

她拿着手机站起身,看见向俞英在她走后摔了筷子,周围的亲戚在宽慰她。

和以往一样,当向俞英指责完白薇止之后,白薇止会一遍又一遍加深这个想法:她是个不合格的女儿,让向俞英失望了。

宴会厅外有个露天平台,白薇止走过去接通电话。

那头的中年女人立马焦急地开口:“白白,张老师最近总是不肯接受化疗和放疗,你能不能来劝劝她?你是她收的最后一个学生,她又那幺喜欢你,你说的话她肯定是会听进去的......”

白薇止一听见张阡茗不好好治疗,刚才受到的委屈夹杂着此刻的忧虑,眼眶里的泪水止不往外流,声音完全哽咽:“李阿姨你快把电话给老师,我和她说。”

“老师,我下周过来看您好不好,我学会包饺子了,给您包您最喜欢的虾仁鸡蛋馅好不好?”白薇止听见那头的电话被张阡茗接过,她抹了把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

“好啊,不过我最近有点馋豆苗了,你得在饺子馅里加豆苗才行。”老人气息有点虚弱,但还在和白薇止开着玩笑。

白薇止的哭腔掩盖不住了:“加什幺都行,但是您一要答应我,化疗和放疗一次都不能缺,好不好?”

张阡茗年纪大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子,需要人哄着劝着,艺术家大多自我,固执得很,白薇止哄了很久,张阡茗才不情愿地答应她。

挂掉电话,白薇止才捂着嘴痛哭出声。

张阡茗是她开启美术生涯的启蒙老师,也是她最敬重的人。

小时候被白康宏带着去禾城旅游,在一个书画展上遇见了张阡茗。

白薇止当时字都认不全,但是画起画来却很有味道。

张阡茗说她有学画的天赋,本来已经退出教学界的大师决定破格收她为关门弟子。

从此白薇止枯燥乏味的世界里就有了色彩。

她确实很有天赋,又肯努力,刚开始学油画时,她挨过不少骂,要是常人早就被吓跑了,但白薇止没有,或许和她的家庭环境有关,白薇止承受能力很强,被骂哭后能擦干眼泪继续画。

坚持比任何一切外在条件都重要。这也是在专业上要求十分严格的张阡茗喜欢她的原因。

在高三时白薇止决定考油画专业,遭到了向俞英的制止,那时候的向俞英比如今还要强势,她决不允许白薇止走上一条偏离她计划的路。

“正因为我是你妈!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所以我才会提醒你,督促你,让你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这是向俞英和白薇止的第一次争吵,最后以白薇止妥协为结束。

张阡茗得知白薇止选择了设计,老去的面庞带着遗憾,还有一丝释然。

“你的母亲是为你着想,不要怪她。”

“这难道真的是一条正确的路吗?”白薇止问道。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这是正确的。”张阡茗的手上又长出许多皱纹,眼神也被岁月带走凌厉,她擡手揉了揉白薇止的脑袋。

有太多立志成为画家的人,直到死甚至连一餐简单的饭都吃不起。

死后仍旧籍籍无名。

人活在尘世,就会有欲望,就会被攀比,谁也不能免俗。

可连面包都吃不起的时候,谁还会去多看一眼花房里的水仙花。

为了活着,平稳安定地活着,放弃喜好和梦想也是能够被理解的。

白薇止上大学后,看见学校门口有个很大的宣传橱窗,学校举办的活动海报会贴在上面,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总会时不时更换纸张。

那是一张张讣告。

还在学校任教的、或是自学校毕业的优秀设计师、知名画家,每当有一位离世,讣告就会更新。

很多教授,甚至不过五十多岁,因为劳累而心脏猝死。

张阡茗和他们一样,为了能让艺术在这个拥有千年文明的国度焕发新的光芒,她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不舍昼夜,熬坏了身体。

几个月前,张阡茗在自己的工作画室里晕倒,送去医院后白薇止才得知张阡茗一直隐瞒自己身体的不适,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已经是肝癌晚期,医生说即使治疗,也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

白薇止想起她当年看到各种讣告时的无力和错愕,她抱着膝盖蹲下,根本不想接受现实。

百日宴很热闹,白薇止站在露台上还能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的笑声。

每个人都在愉悦地欢迎新生命的到来,就像每个人都要习惯生命总有一天会流逝。

她扶着栏杆站稳身子,泪痕已经被冰冷的风吹干,干巴巴地贴在脸上。

白薇止去洗手间补了妆,对镜子扯出一个笑,她努力使自己的嘴角上扬弧度后,重新回到宴会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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