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晓变了脸色。坦白心迹却忽然听到“细作”和“高比亮”这样的词,向来无往不利的少主感觉到似乎是巨石落在脑袋上,头晕目眩,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
“羽夏,”她站起来,呼唤自己的心腹,“休息结束,叫全队整备。”
羽夏侍卫长匆匆跑过来,她吃饭吃到一半,嘴边还站着油渍。
白石晓低头瞟了眼跪在脚边的忍者。
“把高比亮的细作关起来。不要让他跑了。”
羽夏侍卫长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了一下。一向被少主青睐的下忍规规矩矩跪着,没有逃跑的意思。羽夏派副长去集合队伍,自己亲自处理被揪出的细作。
午间休息被仓促打断,护卫们忙着收起吃喝的家当,场面一时有些纷乱。
押送粮草的时候没想到要关押犯人,故而没有携带关犯人用的笼子。羽夏带着晋彦向车队后方而去,选中一辆马车,车板上放置着沉重的木箱。羽夏揭开盖子,示意晋彦钻进去。
“你现在这里呆着,等候发落……等等,把武器都交出来。”
晋彦没有异议,照做了。
怎幺看都不像是个细作。羽夏侍卫长对下忍顺从的态度感到疑惑,但她没有留情,重重合上木箱的盖子,然后在外面落锁。
箱子不够高,无法允许成年人直立。
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晋彦摸索着,触碰到了衣物、茶具之类的日常用品。想必是不放心把他和粮食放在一起,羽夏侍卫长专门绕开储存粮食的马车,选了放置少主杂物的箱子。
他窝在一摞衣服上,抱住腿,坐得很不舒服。
马车缓缓移动起来。侍卫长分派着任务,叫各部小心埋伏。武士和普通护卫们知道了高比亮家的埋伏,气氛变得凝重。也许是晋彦的错觉,好像每次有人路过这个箱子时都会停顿一下。他似乎能感到外面同僚——昔日同僚的——审视的目光。
山路颠簸。箱子角落的茶具轻轻震颤磕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晋彦静静呼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车队停住了。
黑暗中他什幺都看不见。
“敌袭!”有人喊。
兵器出鞘的声音,冲锋的叫喊;轰隆隆,马车在摇晃,地面在摇晃。咚、咚闷响,羽箭钉在箱子上的声音。
“去死吧。”“杂种!”“让开。”“混账东西。”
某个瞬间,兵器碰撞的声音停了,与此同时,恐惧的大叫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坐在箱子里的晋彦可能是这场战斗中最安逸的人。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平复下来,战斗结束了。
擦,擦,擦,有人拖着脚步走过来,箱子被打开。刺眼的日光让晋彦眯起眼睛。
“出来,少主找你。”一名武士说。
武士拽着晋彦走出来。武士梗着脖子,抓着晋彦的胳膊,身体却离他远远的,好像晋彦身上有什幺脏东西。他和晋彦一起喝过酒,一起逛过集市,也算是半个朋友。
晋彦被武士推搡着走。他眯着眼睛,看到车队前方交战的地方,土地翻开,半个山谷的植物化作黑色碳块。戴着高比亮家家徽的尸体成了土里的蚯蚓,大多数被活埋了。有些人半截埋在土下,半截腿或者脚露在空气中,兀自扭曲着。这糟糕的场面像是降下了神怒一样。
造成这一切的巫术师白石晓在打头的马车前靠着,长腿支在地上,她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她的武士刀。白石晓全身是汗,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散,贴在脸颊上,但看上去似乎没什幺伤。
羽夏侍卫长站在旁边,她卸下盔甲,胳膊处的衣物被血迹染红,旁边的人在替她包扎。
白石晓仰头,看着自己的下忍走近然后跪下。
“你主家派来的人都死了。”白石晓声音沙哑。
几步外放着一具沾满泥土的尸体,是高比亮派来的部队的领队。晋彦在高比亮家训练的时候见过这张脸,这人喜欢吹嘘自己心胸宽广,不过现在人死了,面色灰败,腹部有一处可怖的血洞。
白石晓踢了踢脚边的东西,那是从敌人那里收缴的羽箭,铁质尖端泛着微蓝的光,显然是有毒。前路地面上残存着高比亮家设置的刺杀马匹的机关,山头上还有没来得及滚下来的山石。
“瞧瞧,真是费尽心思在欢迎我啊。”白石晓轻轻说,眼眸里酝酿着无法描述的情绪。“晋彦,即使是你的提醒才让白石家逃过一劫,我也不会感谢你的哦。”
“属下不敢。”下忍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头擡起来。”白石晓说。她盯着下忍那黑玉石一样的眼睛。“除了这件事,还给高比亮送了什幺信?高比亮还有后续计划吗?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晋彦盯着白石晓沾着草叶的衣摆,一一交代。
他能接触的机密不多,除了这次的运粮路线,其它被泄露的消息都不算特别重要。但是,任谁都不会喜欢被背叛的感觉。旁听的羽夏侍卫长眉头越皱越紧,一手忍不住扶在刀上,只等白石晓一声令下,就要将下忍斩首于此。
等晋彦交代完了,白石晓说:“这些都是从我府里偷走的情报吧。那日你潜入家主府,又在找什幺?”
她可真傻啊。白石晓想。竟然叫白石炎佑那个草包察觉到自己都没发现的细作。
下忍说:“回少主,属下确实是在找家人的消息。”
“哦……拼着性命混进白石家做细作,原来抱着这样感人的理由啊。”白石晓说,嘴角勾着讥讽。
“实际上,我要找的……不是弟弟,是我的姐姐。”晋彦不知哪来的勇气,目光上移,对上了白石晓的眼睛。“……樱,我的姐姐名叫青竹樱。”
十年过去,她绝没有想到“青竹”这个姓氏会再次被提起。白石晓讥讽的神色消失了。她站直了身子。
“你觉得我不会杀你,是吗?”
气氛突如其来的改变让其他人一惊,羽夏做了个手势,给她包扎的人和周围的武士默默退下。
“我是在说实话。”晋彦低声说。
下忍全身只露出眼睛。他不再掩饰自己身份后,晋彦的外壳下露出青竹夜的面目。白石从那眼睛里瞧出久违的神情,一种熟悉的宁静,竹林夜下的安稳。
只凭一个眼神,白石晓信了。
他是青竹夜……
她信赖的下忍是青竹夜。
野川晋彦实际上是青竹夜。
轰隆隆,轰隆隆——青天白日,哪里来的电闪雷鸣?造得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被白石晓的火焰烧焦的林子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望向她。
你在找我吗?阿晓。少年的眼睛这样说。
你一直在找我吗?
白石晓木木站着。羽夏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说了句:“少主?”
白石晓从不存在的雷雨中挣扎出来,不再去看晋彦的眼睛。前方的山谷里,自己的手下正整理着战场,为马车行走清扫道路。
白石晓沉默了一会儿,她对羽夏侍卫长说:“去挑件平民的衣服来。”
羽夏犹豫一下,应声去了。
等她捧着衣服回来,白石晓又想起什幺:“再拿点钱。”
羽夏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点碎银。
白石晓冲晋彦扬扬下巴,于是衣物和钱被放在晋彦面前的地上。
“拿上东西,你走吧。”
在晋彦怔忪的眼神中,白石晓转身走开:“白石家的令牌和忍服,自己找地方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