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个礼拜后。

到泰国的第七天,李欢欢早起去潜水,老K借口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留在了酒店。早餐过后,他端了杯黑方,坐在露台上,面向大海,捋清自己的思绪。

并不轻松,他甚至有些迷茫。

现实,以一种他从未幻想过的姿态,铺陈在他和小朋友之间。他们各自分据一角,以至他不再像之前那幺乐观于一个月之后的结局——他们还能够走出各自的角落,去到对方的身边吗?他不知道。

李欢欢倒是泰然自若,好像她早料到会如此。他渐渐开始懂她所谓磨合期的含义。

太多东西,已经跟当初不一样了。

首先,李欢欢几乎不吃东西。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不喜欢泰菜的酸甜口,于是想方设法带她去找好的中餐馆,后来发现,她对什幺都兴趣缺缺,随便捡两口进嘴里就说饱了。那晚在他家,算是他见过她吃得最多的一顿饭了,几乎是到泰国后她一天的食量,现在想起来,他几乎要感动落泪了。巧克力是她唯一的热量来源,她的包、衣服兜里随时随地都要能掏出巧克力,对她来说,巧克力比手机重要,出门第一件事一定要数数自己口袋里的巧克力够不够多,如果碰巧哪天忘了,她会焦虑,一路都心神不宁。但巧克力她也同样吃不多,老K暗自观察过,她只在无聊或者紧张的时候,才会不停地塞巧克力进嘴里,其他时候……神仙才知道,她靠什幺在维持她一整天的神采奕奕。

他曾经以为是巧克力里的糖分影响了她的食欲,而试图改变她的饮食习惯,她很顺从,没什幺反抗,只要巧克力在口袋里就行,吃不吃无所谓,两天下来,她依旧不吃什幺东西,反倒是他怕她饿坏了,托人大老远从曼谷买来好几箱巧克力,盯着她一口气吃下去好几块。

第二个是睡觉。李欢欢有严重的失眠症,周围有一点儿声响都睡不着,更不消说有个人了,所以这一个礼拜,除了第一晚,他们其实算不上严格意义的朝夕相处,至少没有同床共枕,晚上亲昵过后,他们会互道晚安,然后各自上不同的房间睡觉。至于第一晚,他并不知道她有失眠症,在他们做完爱后(如果那算做爱的话),他躺在她旁边,拥着她——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右手抓着她的乳房——就像过去一样,他很快睡着了,半夜醒来,她却不在怀中,甚至不在房子里,他四处找,发现她在海滩上——跳房子。没错,跳房子。她说她有点睡不着,跳累了就可以睡着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陪着她,以为她很快会累,结果一直到天亮她都没困,他去跑步的时候,她说要去补个觉,他跑完步回来,发现她睡着了——在另外一个卧室里。他猜到她可能不太习惯跟他一起睡觉。又到了晚上,他主动说,他还有个电话会议,怕吵到她,他会在另外一个房间睡,她没有拒绝,但也没再半夜起来跳房子。

就这样,从第二天开始,他们分开两个房间睡觉,未经商量,但配合默契。

他想跟她讨论,但她觉得这太正常了,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知道她觉得正常的标准是什幺。

第三个——也是最让老K意料之外的——他唤不醒她。

如果不是知道她在他手中,曾像株含羞草般敏感柔腻,他会以为这是正常现象,有些人天生如此。

没错,他唤不醒她。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第一天抵达酒店时,天几乎已经全黑,他们眼里的欲望让他们只叫了简单的客房服务,便拥彼此入怀中,李欢欢热情而主动,几乎让老K生出嫉妒和醋意——她终究不是只属于过他一人。这种想法非常幼稚,甚至滑稽可笑,可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当李欢欢开始撕扯他的衣服的时候,老K发现有些东西不对劲。

以他近20年的演员经验,她太过了。

即便他曾经遇到过的最浮夸的对手戏演员,拍大胆床戏,也不曾如此。

况且,无论她表现得多幺热情,她的身体本身,是僵的,毫无反应。

他绝不会忘记,当初他手指只轻轻一划,便在她身上引起的魔力反应。到泰国的第一晚,她对他的触摸亲吻,没有任何感觉。

她配合他演戏,呼吸急促、眼神涣散。

却干涸一片。

曾经他认为最美妙的地方,像一片沙漠。

花露无法靠演技得来。

她没有任何花露,却仍催促他,好像她真那幺急不可耐似的。

她一直回避他的目光。

与过去时时与他眸光纠缠迥然不同。

老K以为自己太过情急,前戏不够,或者她太累……他调整呼吸,让自己慢下来,重新开始,细细地吻她,注意她每一丝反应,亲近她每一寸敏感之地,他甚至尝试跟她说一些dirty   talk。结果,还跟之前一样。

像某个地方,有把锁,把她锁住了。

“你进来吧,没事。”她低低地说。

那一刻,老K说不尽的沮丧,为自己——如果他不能取悦她,一切还谈什幺结果?这就是结局。

即便她愿意,他也不会留下来。

继而,他想,可能她习惯了新的性爱程序,想要另外一种方式……没关系,他们可以慢慢磨合、慢慢试,虽然心酸她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但他从不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连续几个早上和晚上之后,老K发现事情没他想的那幺简单,而他,欲望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可能变了,可她对他的吸引力,还跟过去一样。

昨天早上,他实在忍不住,进入了她,她很配合,但他马上发现,自己弄伤了她。

她没有任何感觉。

他像个罪犯。

一整天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到了晚上,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说:“其实我们可以用这个……你知道吗?其实很多夫妻之间,都用这个。”

那是一瓶润滑液。

新的。

“不,小朋友,我们之间永远不需要这个。如果你不想,我们就不做。”

老K说完,走了出去。

呵,润滑液。

跟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结婚的女人做爱,竟然要用润滑液。

就因为很多夫妻都用。

去他的夫妻。

老K故意待到很晚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李欢欢果然已经睡着了,他心底松一口气——他们不用再讨论润滑液的事,或者做别的什幺尝试。

但她给他发了微信。

“我并不觉得夫妻之间用润滑液有什幺难为情。”

他才不管别的夫妻怎幺样,他们爱干什幺干什幺,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他——老K,绝不会用这种玩意儿。

他不相信情到浓时的两个人,需要用这劳什子玩意儿。

除非……

他不敢想那个除非。

她主动联络的他,不是吗?

这种事情设想起来简直没完没了……老K倒向客房的床上,脑子里又闪过另外一个念头:如果只能二选其一,跟她分开和用润滑液继续跟她在一起,你选哪个?

最卑鄙的蠢人才会出这种下三滥的选择题。

老K将头顶的枕头狠狠砸向天花板,枕头跌落下来时,撞倒了床头柜旁的台灯,他猜到会吵醒她——蚂蚁爬过地板都能吵醒她。果然,没过多会儿,李欢欢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那样清香怡人,他身体马上又有了反应。

她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习惯性摸摸自己的睡衣口袋,老K知道她在找巧克力,睡衣口袋是没有的,李欢欢摸了很久,老K知道她开始紧张。

“你知道吗?“李欢欢胡乱地说:“香港的导演真的很喜欢搞一些浮夸的情节,好像只有在兵荒马乱炮火纷飞的背景下,才能凸显真情。《天若有情》里刘德华和吴倩莲的第一次拥抱的背景是汽车爆炸,《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里家豪第一次拥抱小蝶也是发生在示威人群点燃汽油瓶的时候。”

老K手枕在脑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如果你睡不着的话,我们可以去海滩上放烟花。我今天去潜水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储藏烟花的库房……很大……我们应该可以放好久。”

“你觉得烟花可能会增加我们之间的化学反应?或者说,增加你对我的化学反应?”

“别这样,你是个从不怀疑自己的人。”李欢欢又去摸口袋,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时,脸上闪过失望,道:“我……主要是我的问题……我可能不太一样……我是说,有些人天生……当然,你完全有理由不接受这个……”

“我也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你忘了,小朋友,我们曾经有过多幺棒的夜晚。”

“那只是个例外。”李欢欢恼怒地站起来,走向夜色黑沉的露台,脸上满是嫌恶。

老K吃了一惊,他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就好像想起了什幺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般。他继续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问:“所以你那个提议,在我家的那个提议,只是想要看看例外还在不在?”

“也许吧?也许不是。那天我吃了太多巧克力,糖中毒了。那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去放烟花。“老K决定慢慢来,道:“我怀疑这幺晚酒店还会有人服务我们。”

“别担心,我已经留了一个服务生的电话,他是你的忠实影迷。”

结果老K忠实的影迷不在服务区——跟新女朋友约会去了,烟花自然也就放不成了。老K拖着李欢欢的手在海滩上漫步,夜晚的海滩清凉而宁静,只很远的地方有一丛小小的篝火,几个人在那里跳舞,剩下的地方都像沉进了大海的怀抱,沉睡了。老K和李欢欢俩人都没穿鞋,细密的沙子从脚趾缝挤上脚背,李欢欢总感觉踩到了什幺活着的生物,会惊跳着跃开两三步,他们就那样一走一跳地,走出好远,海面上有一颗极亮的星,摇摇欲坠地仿佛要跌进海里,李欢欢摊开手,紧紧一握,末了,小心翼翼地收回拳头,递到老K胸口时才放开,道:“送你啦。”说完,不等老K开腔,   她又咯咯直笑,道:“哎,年纪大了,这种事情做起来只剩下恶心。什幺星星啊、月亮啊通通见鬼去吧!波塞冬,我命你驾上你的战车,挥动三叉戟,赐予这海面滔天的巨浪!”

轻微的海浪涌上来,李欢欢笑着跳了起来,撞到身后老K的怀中,她突然静了下来,伏在那里,半晌,才擡头,道:“体香异禀。”

她的眼睛,在微弱的星光下,熠熠生辉,比钻石还要闪耀。

老K把她抱起来,吻她,从唇角到耳垂,再到眼角,又滑落回唇角,他们细细地接吻,只是接吻,没有任何其他目的。老K第一次发现李欢欢那幺放松,跟他记忆中的她开始重叠。

等到天边那颗星子真的跌落进海里,他们开始往回走,李欢欢明显又心事重重起来。

“你害怕做爱,对吗?”

“谈不上害怕……可能只是不喜欢……”

“什幺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哦,从一开始吧……”

老K想说什幺,话一出口又变了方向,他决定不宜逼她太紧。

“所以你才要提议磨合一个月?”

“你不明白吗?我们其实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我的提议只是希望大家都理智些……你是一个对性爱有很高需求的人……不可能像张远一样……”

“张远是谁?”

“我的前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没想过改变吗?”

“改变什幺?我已经变得够多了。”

“因为跟我谈恋爱?”

“呃?什幺?”

“我们6年前那场恋爱。”

“怎幺会!那种根本不算恋爱……那怎幺算得上恋爱……至少对我来说不算,我知道谈恋爱的感觉。”

虽然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老K还是决定不再继续下去。

“我们来个新的约定怎幺样?”

“什幺?”

“除非我们结婚,否则我们都不做爱。”

“逻辑不成立。”

“没有什幺不成立。就像你说的,我们很有可能不结婚啊,所以也不是非要做爱不可……我们就只当是朋友出来度假,你知道我很享受跟你在一起……当然,除了我们刚开始认识的那几天……从现在开始,我们可能……呃,会比普通朋友多一点点的亲吻抚摸之类的,但是我们不做爱。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好玩的没开发的岛屿,我们每天找一处去潜水,怎幺样?”

“试试看。”

他们互道晚安,然后各自回房睡觉。

虽然新约定的第一天,他就爽约了,老K可没有一丁点儿的心理负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老K一口气喝光酒杯里的威士忌,给香港相熟的心理医生打电话,希望他能亲自飞一趟泰国。

“你知道心理医生外出就诊会显得多幺不专业吗?”

“不是让你来看病人,只是让你度个假,我知道你很久没出香港了。”

“那我能不能以心理医生之外的身份八卦一下,这位特殊的病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这样劳师动众。”

“我太太。”

“你结婚了?什幺时候?”

“这就要看你了。”

“了解了……看在你曾经让给我那个手办的份上呢,我可以飞这一趟,不过我提醒你,情况可能不会有你想的那幺乐观……据你的描述,未来的K太太好像并不是很愿意面对那段过去,如果你强行介入……尤其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恐怕你们的关系会变得更加无法把握,你懂我意思对吧?“

“所以我才不愿意带她去香港找你那幺正式。”

“你们何不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我尽量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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