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疼痛没有到来,某种庄严神圣的恢弘感攫住了她。
就像是。
落入了远古遗迹的古老神殿。
安德莉雅伸出手眨了眨眼,陌生的光线落尽她眼中,不再是朦胧一片的漆黑。她慢慢站稳,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哥特式洁白的殿堂,墙四周镶嵌着十二神像,神圣高大的殿堂正前方,坐落着华美典雅的雕刻繁复花纹的座椅。
上方坐着一位身着白色、庄重的古欧洲中世纪礼服的男子,艳红的玫瑰缠绕着他的身体怒放,一头黑色的长发散开垂落在胸前,苍白俊美的面容神圣不可侵犯。
他禁闭双眼,唇色苍白宛如死去的神衹,被人庄严地存放在这里。
在诡异的沉寂中。
那紧阖的双眼倏地睁开,狭长的眼眸泛着鲜红的血色,正冷冷地向她看来。
安德莉雅心脏一紧,同时不受控制地乱跳着,仿佛在承受神衹庄重的洗礼。
她和男子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内心琢磨着他的身份。
无声的对峙中,寂静的宫殿响起一道轻笑,紧接着,安德莉雅听到一个成熟男人的,暗沉的,带着一丝傲慢的声音。
“过来,让我看看,是什幺样的小东西在召唤我。”
声音低哑,似是久不开口,又醇厚得仿佛是陈年老酒,尝一口就醉。味道像安德莉雅少时偷喝过的桃花酒,那时她的眼睛还没被夺取光明,父亲对她的态度还没那幺阴晴不定,对她偶尔任性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偷偷潜进父亲的房屋,嗅着扑鼻的酒香翻出了藏在柜子里的桃花酒。年少不知事,对散发香味的酒罐充满了好奇,尝过一口便愈发不可收拾。香甜的水液浸过喉咙,滑进胃里,身体漫过一股灼烧感,烧得她的脸颊都红了,还是要那幺大口大口的尝。
父亲回来的时候就闻到扑鼻的酒香从柜子里溢出,他焦急地上前。窄小的柜箱溢满了醉人的香味,安德莉雅抱着一罐喝了大半的桃花酒,眼皮泛着桃花,醉醺醺地蜷缩在一旁。
父亲当时说了什幺她听不清,只知道他让她做什幺就做什幺,就像现在。
那成熟俊美的男人一开口,她就好似又醉了酒,听话的挪动脚步,醺醺然地朝他走去。
离不知名的男人远一点。
兄长曾这样告诫。
多诺族血脉里有强大的召唤能力,哪怕在她身上不曾显现,却也是被人觊觎的。
但现在她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忘记了克里斯汀的告诫。表情怔忪地来到男人面前,像是被蛊惑般的,坐在了男人岔开的大腿上。
座椅上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安德莉雅的动作,直到她坐到他的腿上,才略显惊诧地挑眉,而后他擡起那双苍白的手,扣住安德莉雅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
“精灵族?”
安德莉雅无法思考。
她甚至还为男人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玫瑰香味着迷,再加上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安德莉雅几乎就要脱口回答。
只一下,她有一瞬间的清明。
安德莉雅潜意识的停顿让埋首在她颈侧的男人有些意外,男人深嗅她身上独特的味道,再度开口。
“小东西,告诉我,你的名字。”
微扬的语调泄露了男人愉悦的心情,安德莉雅实在不懂他在高兴什幺,她脑海里略显疑惑,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回答他。
“我是……安德莉雅。”
“来这里做什幺?”
“不知道。”
安德莉雅如实回答,却听到男人意味不明的哼笑。
“弱小的蝼蚁,再给你一次机会。来这里做什幺?”
安德莉雅眼神空洞,她想不出缘由。扣住她脖颈的手突然使了力,以至于她不受控地倒向男人的肩膀,面部朝上。
“安德莉雅。”
男人叫着她的名字。
安德莉雅忽地颤栗了一下,仿佛过电般,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难言的痒意。
“……我要自由。”
空气仿佛在沉默。
男人笑出了声,低沉悦耳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神殿里,四周神像肃静无声,两相对比形成诡异的苍凉感。
安德莉雅僵着身体,浑身戒备。
“有趣的小东西,”男人从她的脖颈离开,直起身,捏着安德莉雅脆弱的下颌骨,“自由有什幺可要的。”
男人拇指摩挲着安德莉雅的唇瓣,目光凝视她,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某个过去。
“自由这种东西,”他说,“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安德莉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男人似乎察觉到安德莉雅的想法,这个看上去一捏就碎的小东西在可怜他,男人恶劣收紧食指,在她的痛呼中开口:“知道我是谁吗?”
“人们称我为——”男人不等她回答,嘴角挂着森然的笑,一字一顿,“堕神。”
堕落的、不可饶恕的神明。
安德莉雅嘴唇血色尽失。
她当然知道堕神。
远古遗迹中曾经记载,神明堕落来自于神的欲望。
强大温柔的神明对世间存在的弱小生物有着无上的怜悯,他们会化身为人混迹在人类当中,在人类绝望时给予他们帮助。也会以神的身份出现,供人类祭拜,并实现他们的愿望。
高贵典雅的神明,在漫长的寿命中滋生出原始的欲望。
猜忌,恐惧,贪婪,愚蠢,自私,动欲。
纯洁的神灵内心渐渐变得丑陋,堂而皇之地利用人类满足欲念。
光明与黑暗,纯洁与邪恶。
堕神从此产生,他们随心所欲,放纵自我。
遗迹中记载,远古有一位堕落的神明,屠杀了所有生灵,在他所在的那一片区域,无人生还。
包括神。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安德莉雅变得苍白的美丽的面孔。
“看来是知道了。”男人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笑得倨傲,“向我索取愿望是需要支付报酬的,小东西,你要用什幺来交换?”
“我没有向你许愿。”安德莉雅冷冷道。
“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男人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它已经告诉我了,你要听听吗?”
安德莉雅不明白男人此刻炫耀般倨傲的语气在宣告什幺,她认为这个大概率是远古神明的男人脑子有些幼稚。
她没有回答他,咬牙强迫自己从他身上起来。
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的身体僵硬麻木,大腿使不上力,要想顺利起身就不得不借力依靠,可身边唯一能着力的只有她身边这个男人,和他坐着的繁重的椅子。
安德莉雅涨红了脸,几番踌躇下伸手去抓男人身后的背椅。
由于距离问题安德莉雅身体需要向前倾才能触到椅背,从身后看他们的姿势就像是一对甜蜜的情人,女孩别扭地伸手拥抱,而冷峻的男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纵容似宠溺。
安德莉雅意识到他们的姿势似乎过于亲密了,借了力就要起身,男人却在这时按住了她的后腰,温热的气息侵入,呼吸洒在她侧颈,安德莉雅瞬间害怕得从他身上弹起。
像炸了毛的兔子,神情戒备地盯着他。
“怕什幺。”男人说,“小可怜,你需要拿东西来交换你的愿望。”
他又重复了一遍。
安德莉雅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包括她的父亲。
她更不可能相信男人说的话,哪怕他真的是无所不能的神。
安德莉雅直接拒绝了。
“不需要,我没有向谁许过愿。”
“不知好歹。”男人语气冷了下来,大殿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安静诡异得只有他不悦的声音在回荡,“向神的祈祷无法收回,可怜虫,违背神原则的惩罚是你承受不起的。”
安德莉雅没有说话,她美丽的面容重新变得苍白,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是惩罚。
体内升起的灼烧感焚烧着内脏,慢慢蔓延四肢,痛苦毫无征兆地袭来,安德莉雅几乎站不稳。
她眉头皱起,紧紧地攥着拳头,一副痛苦难安的模样。
太疼了。
安德莉雅支撑不住地跪伏在地。
双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对着男人皮质光滑的鞋面。
一滴汗水落在了上面。
男人脚尖移动,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可怜虫。”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随即她的下巴被一双冰凉的手捏住。
擡头,男人语气无比怜悯。
“我准许你向我求助。”
安德莉雅低垂着眼,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捏着她下巴的这两根手指上。
冰凉,舒适。
驱散着她体内的灼热。
也减缓她的痛苦。
安德莉雅轻轻一挣,出乎意料的容易。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低头,含住了男人的手指。
硬挺的手指被纳入湿热柔软的口腔,男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大手掌着安德莉雅小巧的下巴,手指翻搅的动作好像不听话的猫咪吞食了肮脏的食物,而它的主人正努力地撬开它的嘴巴把里面的食物扣挖出来。
安德莉雅艰难地吞咽口水,身体的灼烧感烧得她脸颊一片嫣红。口中的手指如同冰凉的水液般滑进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驱散她的火热。
安德莉雅从喉咙里压出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仿佛击溃掉了安德莉雅的自尊,她顿时卸了力般倒伏在地,雪白的面颊因为惩罚而变得无比红润,此刻无力的紧贴着厚重的红毯,柔顺的金色头发凌乱地铺在地上,安德莉雅禁闭双眼,痛苦地咬着牙。
男人颇为愉悦地收回手,单膝跪在安德莉雅面前,神情悲悯。
“小可怜,向我求助吧,我会让你摆脱痛苦。”
安德莉雅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氤氲,灼热烧得她看不清了。
她动了动,身体却像是被重物碾过的破碎感,动一下都疼。
“为什幺?”安德莉雅低喃,她没有刻意装可怜祈求堕神放过她,只是有些疑惑,“为什幺要求你呢,明明我没有向谁祈祷过……”
她实在太可怜了。
男人想。
他实在没见过内脏犹如被蚂蚁窒咬、被烈火焚烧的人还能不遵从他的命令,倔强地保持神智。
这惩罚不是谁都能承受下来的。
安德莉雅感觉自己的内脏要被烧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沾湿了厚重的红毯,汗水弄湿了她的衣裳。在她的神智越来越模糊不清时,她终于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他说:“哭什幺?不让你求就是了。”
如同赦免的话语并没有让安德莉雅放松下来,她等待着男人的下一个命令。
“不过作为交换,我命令你留在这里。”
“服侍我。”男人一字一顿地道。
安德莉雅无声地笑着。
安德莉雅没有说话,她伏在地上紧紧啾着心口的衣裳,睫毛沾泪。
她这副仿佛失去一切的姿态实在太有意思了,男人沉默地用审视的目光将她打量了一遍。
“怎幺了?”他挑着眉,“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乐意和我交换?”
安德莉雅没理他,安静得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的动物。
男人皱眉。
“可怜虫?”
“……”
“安德莉雅?”
“……”
“我——”
“你好吵。”安德莉雅皱眉打断他的叫唤,“我答应你,和你交换。”
然而男人并没有目的得逞的喜悦,他的眉头拧着似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安德莉雅。”男人阴沉地道,“欺骗神并不会有好结果。”
“我要加一个条件。”安德莉雅淡淡补充。
男人审视着她。
几秒后,他怜悯地询问:“什幺条件?”
安德莉雅坐起身,身上如蚂蚁噬咬的疼痛因为男人被转移的注意减缓许多。
在男人的目光中,安德莉雅冷静地开口:“你不能囚禁我。”
“……”男人眉头上的印子又深了几度。
“我想要自由走动,在你的地盘上。”安德莉雅又加了一句,“不要找人监视我。”
男人眉头舒展了几分,向她确认:“就这样?”
安德莉雅点头:“就这样。”
像是被取悦到了,男人扬起唇角:“我似乎没有说要囚禁你,可怜虫,你的条件用完了。”
安德莉雅听完眉头一皱,又松开,定定地看着笑得肆意的男人。
“别这幺看着我,可怜虫。”男人眉头轻扬,颇为自得地站起身,在安德莉雅的目光坐回他的座椅,随后居高临下倨傲无比地对她说。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奴仆。”
“法里尔德。记住我的名字,你的第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