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翻我东西?”岚筠将本子插回原位,转身将他抱住。
“刚好拿到了你的化学笔记,不是日记。”声音里有着不确定的颤抖。
岚筠安抚似的拍着他僵硬的脊背,“我没有日记本。你肯定拿不到。”
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幺,那这般安抚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猜想是错的,事实不像他想的一样糟糕……
后背的轻拍仿佛在鼓励他问出来,魏枳捧起岚筠的脸,深吸了一口气问:“云云,你高中自己住在这里吗?”
一居室,离高中近,所有的笔记和书,和明显偏窄的小床。他不得不怀疑。
魏枳很希望能听到一个否定回答,却没想到岚筠说得轻飘飘的是:“是啊。”
他不由得低头盯着那双无忧无惧的眼睛,又问了一遍:“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
“你父母呢?!”他恼了。
“他们不管我。”
“什幺叫不管你?”
“字面意思。离婚了,谁都不要我。”
她平平静静地从舌尖吐出这几个字,却如尖锥猛地刺穿他近在咫尺的心脏。
魏枳激动起来,“可是,离婚了也总该有一个人来抚养孩子!那你从什幺时候开始自己住在这的?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做饭吗?早晚自习……”
岚筠将语无伦次的男人紧紧抱住,轻吻他的耳根与脸颊,试图抚平他的情绪,“都过去了,阿枳,都过去了。”
男人反将她搂得更紧,颓然无助的声音仿佛要滴出水,“云云……”
“我想了很久,该不该告诉你,什幺时候告诉你,阿枳,”她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觉得等你看到再说。”
耳边的声音闷得像暴雨前的阴云,“那你告诉我……”
祈求里压抑着悲声,岚筠心头一颤,不是哭了吧?想擡头查看,却被压住了后脑。
她小声安慰了一句,“你不用为我难过……好吧,我讲给你听。”
岚筠的童年与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样,却也差不太多,望女成凤的母亲,撒手不管的父亲,多得可怕的课外班,以及少得可怜的游戏时间。
差的也就是,母亲更严厉一点,父亲更陌生一点,课业更多一点,玩耍更少一点,小岚筠就是在这几个一点叠加起来的环境里长大的。
她以为每个小朋友都如此,直到后来发现自己是一群人里最小最累的那个。
但这些并不是什幺大问题,有着聪明脑袋和乖巧性格的小岚筠依旧努力完成着每天的任务,因为她很喜欢妈妈的奖励,一个笑,一个吻,一句夸奖的话。
母亲是她小小世界里最好看的人,可是她很少笑。小岚筠遵循着自己的生物本能,每天兢兢业业地讨好她,来获取幼崽赖以生存的稀薄爱意。
后来幼崽终于长到了青春期,小岚筠渐渐开始明白自己与周围人是不同的,她小,她聪明,她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也知道了自己每天背负的那些东西,叫做压力。
但这都没什幺,与小孩世界格格不入的她只希望能让养她到大的妈妈开心就好。
“我以为我做的很好,”纵使她极力压抑,讲到这儿,魏枳还是听出了她的不甘和怨恨,“可她说抛下我就抛下了。”
“中考结束的那天,我回家见到了几乎未曾谋面的那个男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他们俩告诉我,他们离婚了。早就要离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当时强调是为了我才坚持到现在。”
“很可笑吧?既然那幺放心不下午,怎幺连出成绩都等不到……”岚筠自嘲地笑了一声。
怀抱更紧了,她听到了堵在喉头的哽咽声,不是自己的,却更让她觉得难过。
于是便回答了他想问却问不出的问题。
“很简单,不要我就是因为他们各自有了新欢。男的有了小女友,女的找了新大款,她长得好看又贪得无厌,可能是觉得投资我要回本时间太长等不及了吧……”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些,当时两个人把我带到这个房子,一人甩给我一张卡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岚筠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没有波澜,这些年这些话虽说得不多,也的的确确与人分享过几遍,当初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心境早如止水,否则,这些年怎幺挨过来。
“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家了,阿枳。”
“所以后来我变了,听话并不能留住我想要的东西,讨好也没用,何况唯一一个我想讨好的人也不在了。”
“与其期待荒诞的圆满,不如随心所欲一点,刚好,遇上了叛逆期。所以你一认识的那个我,会是那副样子。”
脑海中不由地勾勒出黯淡的画面,小女孩顺着他刚才走过的路,单薄的身影孤身走进漆黑的房间,没有一盏灯在等待着她回家。
无边的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
有温热的水滴沿着缝隙滚落到她的脸颊,连哭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打扰她的叙事。
压抑到快被淡忘的不服与恨意又被唤了起来,连交往不久的爱人都能为她的经历落泪难过,她所谓的亲人又怎幺能配得上亲人二字。
所以她由衷地厌恶血缘关系,命运强绑的纽带,看似永久又牢固,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岚筠更相信她自己的眼光。
比如此刻,这个怀抱伤感却可靠而温暖。
“不难过好不好,阿枳,”过去太久了,心绪也只是短暂起伏后便又归于平静,自然也不愿让他太费神,“怎幺还在我面前哭鼻子,我会笑话你的!”
微颤的嘴唇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眉心,岚筠只能看到侧脸两道模糊的泪痕。
不可能不难过,过度压迫的痛苦已经足以让那个小姑娘无法忍耐了,可被抛弃的无助还要毁了她的心防。
不合群的小孩要受多少欺负,他还曾硬逼她讲高中的往事,一瞬间魏枳觉得自己尤其残忍。即使将她了解个透又有什幺用,一桩桩、一件件他根本无力改变,相反,只会让她想起这些灰暗的回忆。
他内疚地吻她,眉眼、面庞、发丝,一遍遍确认面前是他鲜活又明亮的姑娘,从阴影里走出的照亮他世界的姑娘。
强烈的不安通过抱紧的臂弯传到岚筠身上,擡手抚摸后颈柔软的短发,她重新让自己的语气又轻快起来,“我说真的,我要笑话你了阿枳!”
“你笑吧,”带着泪光的眼眸平视着她的眼睛,深沉的爱怜攫住所有的呼吸,“笑就好。”
见她呆住,魏枳轻轻碰了碰唇角娇嫩的皮肤。
“这里,以后不会再向下弯了。”
是许愿亦是保证,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如果她的一生需要用爱来治愈被抛弃的童年,那他甘愿奉献自己的所有。
指腹之下的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岚筠回抱住他微弯的脊背,像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一点一点吻去斑驳的泪痕。
被阻止了一下,她执拗地拨开那只手。这是为她流的泪,怎幺能让这份苦涩留在清甜的橘子上。
她最后碰了碰他泛红的眼角,声音轻得如三月抚过柳梢的风,“我已经长大了,阿枳,现在我有你在。我很开心。”
沉重的巨石被翘起一角,魏枳想不出如何有力地宽慰她,只能做无意义的保证,“我会一直在。”
她不相信言语中虚无缥缈的未来,但他只有未来可以给她。
岚筠亲了亲他的脸颊从他怀里退出来,“好啦,再难过下去一会儿王姐该来了。魏枳,我可不想有个哭哭啼啼的男朋友。”
“不给你丢脸。”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柔顺的发丝,转身去了卫生间。
背后,岚筠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会难受到哭,或许对魏枳这样幸福的人来说,这些已经足够糟糕了吧。
回到厨房,烧水,洗杯子,备好茶叶,袅袅香气氤氲散开,一如她每次回来时的样子,不过多了一个杯子,是好事。
王姐一进门免不了对岚筠一阵关心,一会说她瘦了,一会又夸更漂亮了,见到魏枳更是好一通夸奖。
“哎呦,这幺帅的小伙子还是咱本地的,小筠你可真是好眼光!”
岚筠熟络地跟她说话,“行了行了,姐你可别夸了!我去买菜,中午别走在家吃饭啊。”
王姐连忙拒绝,“那哪儿行,往常都是你一个人,今天我可不能打扰你们小两口,家里还有你姐夫呢。”
岚筠又劝了两句,她执意不肯,便也没强留,只嘱托她临走帮忙带上门。
拉着还有些神思不属地魏枳去了附近的超市。岚筠是常客了,虽然这几年回来次数少了些,但该有的东西依旧在原位。
魏枳一手提着买好的菜,一手牵着她,恍然明白她的好手艺不单单是因为留学。
喧闹的街道,他握紧了她的手,如果可以,他想与她变回街道上一对偷偷早恋的情侣。
再回到家,里外都已是焕然一新,连沙发上都摆满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毛绒玩具,岚筠扔下魏枳,趴到沙发上挨个揉了一遍,“宝贝儿们,好久不见。”
揉完了,她起身跳回魏枳身前,接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个宝贝儿也不能落下。”
魏枳浅笑温柔,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也是我们的宝贝。”
眷注又温顺,宛如一只长毛的大狗狗,让人想窝在他柔软的肚皮上睡觉。
她倾身抱了抱他,这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地里仿佛悄然间发生了改变,就像他身上独有的草木香带着太阳曝晒过的暖冲进一片冰冷湿漉的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