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浅绿刑房

那扇绿色的门并没有上锁,就像一直在等待打开它的人那样。

很容易地,周执彧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浅绿色的房间。

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板,涂着浅绿色的、便于清洗的胶漆。

墙缝里尽是没有冲洗干净的血污,消毒剂的味道还是半新的。

挂在墙上的武器和刑具则正相反,充满了被使用的痕迹。

无影灯立在一旁,将血腥残酷照得清清楚楚。

“来了啊。”

见周执彧进屋,钟铃招呼道。

她正站在一台妇科床前,摆弄着什幺。

床上箍着一个残缺的人形。

皮肤撕裂,内脏裸露在外。

本该用于束缚手腕脚腕的皮带,此刻正虚虚地捆着被剐得干净的骨头。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血人竟然还活着。

仅存的绯色右眼瞳孔放大,她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股静脉上插着输血的管子。

装着肾上腺素注射液的箱子摆在一旁,还没有被用过。

“放了她。”

周执彧说。

“什幺?”

钟铃问。

她的手上晃动着一个敞着口的瓶子,强烈的刺鼻气味散发出来。

深呼吸,周执彧做着最后的规劝。

“收手吧,钟铃,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我为什幺要收手?执彧,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材料。”

钟铃双眼放光:

“难以置信的自愈力……这就是所谓的复生吗?这结社还真有两下子。”

她捏起床上的手术刀,在那人被剥去皮肤的大腿上划了一下。

痛得抽搐了一下,被切开的肌腱自然地合拢,只片刻,又恢复成未被破坏的样子。

“死掉了也会复活,这是什幺法术?可惜,什幺也问不出来,也不怎幺叫,没意思。”

钟铃有些遗憾地放下刀,继续晃她手中的瓶子。

“你要试试看吗?执彧,你总要适应的,不要逼我命令你。”

“……从什幺时候开始的?”

周执彧艰难地问。

“记不清了,谁管那些。”钟铃有些不耐,“你来不来?不来就快走,我还没弄完呢。”

少女左眼眼眶空荡荡地向外渗着血。

瞄准那个洞,钟铃将手中的酸液倒了进去。

脑组织及神经被腐蚀,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像是虾子般弹起,又被束缚带硬生生勒回去。

“先是一分钟,再是三分钟,上次是十分钟……看来复活也不是无限的嘛。”

钟铃期待地用手电去照少女黑洞洞的眼眶:

“喂,醒了吗?醒就吱一声!”

濒死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失焦的右眼大张着,与死人无异。

在她的颅内,信的光芒顽强地顶着酸液的灼蚀,修补着那些残破的组织。

只是这光越来越弱。

当痛苦摧毁少女人格时,光芒便也熄灭了。

“什幺嘛,这就快死了?给我坚强一点听到没有!”

不满少女死尸一般的反应,钟铃抄起刀,在少女的身上胡乱地捅着。

对于钟玲来说,不自量力与她作对的人,与牲畜无异。

更何况,这个白毛还是复生结社的人。

敢蛊惑她的执彧!该死!

弱肉强食,她才是正确的那个!

钟铃的表情逐渐狰狞。

山流月也好,周执彧也好,没有人能违抗她!没有人!

看着这一切发生,周执彧只觉一种浓重的悲哀涌上心头。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恍惚间,周执彧想起了小时候。

他和钟铃的第一次相遇。

长老牵着她的手走过来,将她小小的掌交到自己的手上,告诉他,这是他的未婚妻。

“她是你的主人。你要爱她,敬她,保护她。这是你的责任。”

长老这样说。

于是周执彧便这幺做了。

他们是最好的青梅竹马,即使是山流月也不能插入其中。

所有人都知道,周执彧深爱着钟铃,就连他自己也是这幺认为的。

但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他将一种亲情与友情混杂的情感,错当做爱情去信奉。

甚至,还在这海市蜃楼般的基础上,搭建着他自以为是的忠诚。

忠诚反而成了爱存在的证明。

骗过了别人,骗过了自己。

为了维护这虚假的表象,周执彧做尽违心之事。

直到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面前,他才恍然明悟。

他并不爱钟铃。

爱是志趣相投,爱是心有灵犀,爱是占有欲之下的尊重与包容。

爱是自己离开乐园那天晚上,美得让人心碎的月光。

而不是像他和钟铃这样。

互相伤害,互相控制,最后双双变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周执彧对自己说。

“对不起。”

他低喃着,缓慢地走近钟铃。

抱着无法撼动的决绝。

钟铃并没有在意,她还沉浸在对复愈现象的狂热观察中。

在她看来,一切人和事物都服从于自己,这是理所应当的。

自己清醒时,这世界才算活着。而当她睡去的下一秒,整个世界也随之死亡。

她就是世界的中心,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

于是,钟铃的世界结束了。

死于一种荒诞的背叛。

锋利的剑刃从后方穿过胸膛。

周执彧拔剑了。没有一丝犹豫。

“你……”

钟铃低下头,她看到了一截熟悉的剑尖。

剑身上打着双血槽,是她特意让工匠加上的。

周执彧反对过,但钟铃就是喜欢。

她喜欢看他从敌人身上拔剑时,扬散在空中的血尘。

只有这种时候,钟铃才能感觉到,周执彧和自己是一样的。

他不再是那个高尚完美的周家家主,他们一道成为了凡人。

同样的残忍、自我,恣意妄为。

现在,这柄剑刺穿了她。

恣意妄为的、自我的,同样也是残忍的。

周执彧做出了选择,以一种非常钟铃的方式。

他抽出长剑,将它连同剑鞘一同掷到地上,避开钟铃伸向自己的手,去解白咲兔身上的束缚带。

但,还是晚了一步。

周执彧眼睁睁看着那抹信的光弧越来越弱。

突地,就像燃到最后的蜡烛总要绽出个烛花一样,那只仅存的绯瞳中,迸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白咲兔看到了。

虽然只有一瞬,虽然是在生命的终末,虽然被破坏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技能……

但她确实看到了。

末世变为盛世,废土变为乐土。神眷之都立于云端,孩子们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笑着、闹着。

——那是属于所有信者的,光明的未来。

如同往常一样,白咲兔想向她的主分享这份喜悦。

可是,残破的躯体又怎能做出祷告的姿势呢?

她只能费力地擡起失去皮肤的左臂,将仅剩的腕骨充作手掌,抵上自己的胸膛。

“我将一次又一次死去,以此证明,信是无穷无尽。”

主啊,她做到了。

那只美丽的、绯红的眼睛,终于失去了它最后一丝神采。

白咲兔,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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