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佛说,人皆有善性,只要此刻舍得放下屠刀,便是可得到救赎。一切都不晚。可为何这混沌红尘之中,仍有数不尽的恶事,有杀不尽的恶人,大概只是那一念一霎间,还是让恶性占了上风。

财富、金钱、欲望······一切能叫得上名号的,瞬间击退了良善的东西。

相同地,自然也有人,因为了遇见了美好的良善,又或者说,阴差阳错给了得以窥见美好的机会,使得其放下恨,放下仇怨,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妻为夫,母为子,小人为大众,廉官为天下······多难啊。看罢,佛极慧而人极愚,早就断言这样的人寥寥可稀,才更凸显可贵。

时朝更替,来来往往,向来如此,从未变过。

少有地,那夜宝莺睡了个好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安稳的睡眠,仿佛回到了娘亲的肚子里,自己被保护得极好,无忧无虑,平和自在。

她的脚边,是昨日回来时收拾的一个小包袱,带了这一年她接客存下的银券,还有三两件衣裳。以防万一的话,便是拿上就可以走的,她这幺想着。这些钱财足够两人开始一段新生活了罢。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宝莺被又远至近喧哗的声音闹醒,依旧是留恋香甜睡眠。嘭地一声巨响,自己的屋门被撞开,惊得她从床榻上蹦起,揉揉眼睛,看到底是为何事。

涌进来的五六人,瞬间塞满了这小屋子。他们手中拿的是利刃兵枪,身着规整的甲衣,头盔有缨穗——都是官衙的兵。

二话不说,这些大老爷们把枪架到了宝莺脖颈上,都不给她披上外衣的机会。粗暴地把身着薄睡衫,头发披肩散乱的宝莺拎起来,给她戴上了手镣。

当然是有想过这一幕的发生。不过她设想中,那是在揭露幕后之人的身份之后了。

她面上没有过多的愧疚和惊慌,让这些官兵看的心有不快。其中的某人冷哼一声,用力地退了她一把,厉着声音道:“你这恶妇,做了这幺多谋财害命之事,自己心里还不知道吗?”

“已是你偿命赎罪之时!”

她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铺天盖地的沉重,结实地压在脖颈上。又硬又冷,与男子有温度的东西不同,那召唤着无上快乐,而这枷项,召唤了审判。

他们的轻蔑的眼神在宝莺薄透衣衫上游走一圈,又迅速换上了凶悍的表情,推搡着将她带出屋子。

像是走了一辈子这幺长的时间,押送队伍停了下来,她擡头,烈日之下,那高门红槛笼罩,孤立于世的一片阴凉。

坊中的许多人姐儿家丁,有惊讶的,也有愤恨的,熙熙攘攘在衙县门口等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看着狼狈不堪的何宝莺,咬着压槽骂她罪有应得。

之后的审判进行得很快,甚至只由师爷念了诉状,一桩接一桩的罪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找了两人做为指控佐证。

艳娘滔滔不绝,将她疑似生妒谋害喜荷,以及报复虐杀郭、秦、李三位家丁的事道统统道出;而白婶更是言之凿凿,还拿出了物证——就是先前分她的,那些忽鄯弥的财宝珠物。

宝莺想不通。这艳娘若是心怀鬼胎,积怨已久铁了心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为何这白婶一夜之间便判若两人,对她倒打一耙?她清楚记得,自己是没有亏待过白婶的。

庭审很快,没等宝莺想明白便结束了。她换上白色的囚服,上了囚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压着她到城另一边的牢狱里等候问斩。

囚车颠簸,她梗着头,迎面而来就是一个鸡蛋,吧唧一声在她的脑门上碎裂,溅了满头浓粘黄浆。紧接着,菜叶子,臭布鞋,还有很多污皱埋汰的东西,纷纷扬扬,砸到了她身上。

“杀人狂徒!杀人狂徒!”

“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长这幺漂亮!不但勾引男人,现在还谋财害命呢!”

“偿命!得让她浸猪笼!五马分尸!”

街道两边满满都是人,比之前她当上头牌时游街的人还要多。真可笑呀,那满是鲜花喝彩艳羡之声的游街,好像不过才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

宝莺头被砸的东倒西歪,身子却难得动弹。她觉得身下一股翻腾,推着所有的温度,带着撕裂皮肉的痛楚往外涌。她想唤旁边的守卫,一扭头,却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辆囚车上,关的是伍韬。

伍韬落魄失望地低着头的样子,比肚子中的疼,更让她疼。不用问,她也知道,为何伍韬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必定是自己与伍韬亲密之举被人发现,而后告到了官府。就依照艳娘那性子,定是把官衙内贼于琳琅坊勾搭走私禁药的事情,统统套在了他们二人身上,来了个一箭双雕。

自己终究是害了他。

浩浩荡荡的队伍,此时有位妇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哭着喊着,撕心裂肺,追着伍韬的车。她听出是白婶的声音:

“儿啊!我的儿啊!罪过啊!”

宝莺眼睛圆瞪,这才是明白自己这幺快入狱被抓的原因。白婶年轻时也是个鸨娘,不知道跟哪位客有了孩子,之后又嫌碍事儿,便是送给他人养。这幺多年之后,阴差阳错,母子又在辽县相遇。

白婶知道了宝莺与伍韬的奸情,恼羞成怒,故此才添油加醋,给宝莺的罪宗再添一笔。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作为两人勾当的证据,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刑场。

可笑又荒唐。白婶喘着气,渐渐地追不上队伍了,脚下被石子一绊,啃了一嘴泥巴,路边的人看了哈哈大笑,没人知道,这老婆子的眼泪落在灰土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愈行愈远的囚车队伍,蓬头垢面狼狈至极,蒙了眼神中最后一丝神采。

“哐当”

沉重的铁闸门关上,宝莺蜷缩在角落的草垛堆上,疼痛让她迷迷蒙蒙,失了神志。她知道自己或许是等不到明天问斩,怕就要提前咽气。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等到那个答案呢。

宝莺想到此,咬着牙,捂着肚子一点点坐起来,靠在冰硬的石墙上,强睁着眼,盯着那栅栏外,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过,她也不想错漏了踪迹。

等啊等,等啊等。在身体里的温度流失殆尽之前,她等到了脚步声。

“得偿所愿?”

他的声音想起。如此明晰,在此刻,与这昏暗就浊臭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如同真实的他。

宝莺转动着脖子看过去,只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人是他。是她人生中的业障,是她不死不休的坎,是她的心魔。

他自然没有再戴那个可笑的面具了,时至今日,再无必要?宝莺看着面前的男人,眯着眼睛,傻傻呵笑,由衷地称赞:“风度翩翩······”

何止风度翩翩呐,那是一种孤立与矜贵,不该出现在尘世间的。眉眼利落,静静注视着你,一颦一笑,都紧扣心弦。不染尘灰的缕金素蚕丝锦衫,衬得他肩挺又宽,身板正若直树修竹。明明是不折不扣的公子模样,可那周身的压迫之气,藏得极深,稍微能从眼眸中透出,便是让人退避三尺。

她知道,他锦衣玉衫下的体魄,远远比这外貌更要让人心弦颤动。自己在他的身下吟哦娇喘,恨不得要将他饮血拆骨,拼尽全力要拉他入地狱之中。

“奴还不知道爷的真实名姓呢······”

他不答,给不远处的随从一个眼色,示意将这牢门打开。

“大人,这······”随从惧他惧到极点,但是又觉得,他一个身居高位之人,趁夜在死牢中暗访明日将要斩首的囚徒,也好像不是那幺回事。不过前者还是更可怕些,战战巍巍地掏了钥匙开门。

白净如云的一双锦靴实在是太刺眼了。他掀起衣袍,低着头进来,看她不过是自己靴底的一块泥巴。随从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现在,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她点点头。辽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地儿,能称得上是大人的,不也就是一个人:高高坐在衙县正中位子上,俾睨所有众生的决断者。他管理下的辽县,往外说出去,都要夸赞一番,励精图治,精明果断。

只有百姓们才知道,在这风光名声背后的小县城,他们的领导者,和他们的生活,究竟是什幺样子的。

“那些被先奸后杀的无辜女子们,也是你······”她忍不住还是问:“你什幺都不缺了,为什幺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为什幺,我······”

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贫弱女流,何至于被你盯上,践踏至如此悲烈凄惨?

他听罢,竟然是哼笑起来,不回答她的问题。缓缓蹲下身,凑到她的跟前,欣赏着她面上的惶恐和悲伤。

正是因为垂手可得,应有尽有,所以自己得不到的,甚至乎是罪恶的,也有了想去沾染尝试的胆量。宝莺一个小民小户,哪里知道他们这群人的世界呢。

男人知道,她在挣扎,在试图参透这前因后果。他最痴爱的弱者的无力与悲伤,漂浮在宝莺曾经灵动新鲜的脸蛋上,竟然让他心中,浮现了前所未有的恻隐。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这个女人,与先前她见过的所有都不太一样。

他知道自己这幺想有些不对劲,又危险。不管怎样,这个女人是绝对不能再留的。那些人惧他没错,可只有眼前的她,在惧怕之中,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哪怕是粉身碎骨。

他取下自己腰间那小小的白色口袋,放在了她的手边,冷冷道:“物归原主,你若是见到了阎王,要跟他告我的恶状也随便。”

“不过,也告诉他老人家,我要晚些时候才能下去。”

言罢,他果决地转身,离开了这监牢之中。宝莺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的线终于是断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凄厉的笑声!是为这罪恶终结而高兴?还是黄泉路始失心的疯咒?没有人再能猜到了。落上门锁的侍从加快了步子,跟在男人的身后,只觉得牢里的那个女人一定是疯了罢。

她颤抖地拿起那个小口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边,泪若泉涌,呜咽着,轻轻地蹭着这苦尽甘来,终究是回到自己身边的小物什,好软,好棉,里面有些银钱形状的硌人,就像曾经那个脆弱单纯的自己。

一切都回不去了。

明日太阳升起之时,人世间会少这样一只可怜美丽的鸟儿,但是同时也会多更多新破壳的雏鸪,扑腾着翅膀,或许她们会有贫苦却安阳无恙的旅程,或许又将会夭折,就像宝莺一样,成为荒唐世间突兀又短暂的一笔。

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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