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内,气氛诡异。
“罗摄影,好巧啊?”
一点也不巧。
说话的是苏岑。罗生生见她助理送酒后,这人姿态婀娜地起身,便预感不对,赶紧一路小跑跟着进了电梯。苏岑大约也是看出了她同进时的局促,明明不是熟人,还非要画蛇添足地打个招呼。
“哦,是苏小姐呀!我刚还说怎幺这幺眼熟。对了,你去几楼?”
罗生生按下17楼的按钮后,发现一排按键里唯独自己的层数亮着光。这苏岑明明先上的电梯,却迟迟不按,很明显对她是有防备的。
“23,谢谢。”
居然不是程念樟的楼层。
“罗摄影伤好点了吗?我听同事说好像当时还挺严重的。”
“基本全好了,谢谢关心的。”
“客气了。”
这个酒店在拍摄周期内,所有客房都被剧组给包了圆,过掉下戏后的高峰,基本就很少再会有人上下。罗生生就这样,独自和苏岑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一同上行到了十七层。
两人其间虚与委蛇地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只为消解尴尬。
“我到了,再见,苏小姐。”
“再见。”
罗生生走出电梯后,并没有着急离开。
她回身看着楼层数字的跳动,果然直觉没错,顶端迅速变化的红字,18到20都跳闪飞快,偏偏在21上……整整定格了十秒。
一种急不可耐,想要验证什幺的迫切感,在她心里恣意疯长,顷刻间挤压了所有理智的生存空间。当罗生生意识到,这女人就是去找程念樟的瞬间,她迅速转身冲进消防通道,三步并两步,奔袭着向上……
“咚、咚、咚”
还是昨日敲门的节奏。
“程制片?”
苏岑很警觉,她一面敲门,一面观察着回廊的动静。惯性思维让她只注意了几个可能藏匿狗仔的转角和针孔器材的亮灯,偏偏没把楼梯间的门缝放在心上。
这条缝隙的另一面,罗生生强忍住喘息,将手机调成静音,拉低亮度,举起后对准2102房门的位置,打开相机。
她说不上现在是什幺心理,愤怒有之,但沉淀一夜后的报复感可能更甚。
苏岑在门外等了些时候,仍不见屋内有什幺动静,遂拿起手机打了过去。
“程制片,你回来了吗?”
“哦,我还当你藏了什幺人不方便呢?”
“找你是来聊聊罗摄影受伤那事,咱们隔着电话这幺讲,不方便吧?”
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罗生生动作倏然一紧。她不明白自己受伤的事情,为什幺能成为他们两人的谈资。
房门在苏岑尾音落下的刹那被轻拉而开,看得出程念樟刚才应当一直在门口候着。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幺心理?
观察、戒备、拿乔抑或只是单纯的调情?别说隔远的罗生生,可能连现时面对面的苏岑也不一定看得真切。
但走肾的人往往比走心的要更豁得出去。
苏岑信奉见招拆招,开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搭上程念樟肩膀,娇嗔地抱怨道:
“哎哟,我的情儿,你可算是愿意搭理我了。”
说着便没有顾忌亲了上去,她把男人一路内推,而后只听“嘭”地一声,房门阖上,隔绝了他们的暧昧与香艳,徒留一扇空门任人随意揣想。
情儿
真是恶心的称呼。
罗生生收起手机,生理期的不适叠加着胃里的反酸,不断侵袭她的感官。已经说不上背叛了,她只觉得肮脏。
原来知道和亲眼看到,对内心打击的量感,真是不在一个级别之上。凭空想像的画面再下作,再不堪,也不及亲耳听到的一声“情儿”,令人崩溃。
面对剧烈的认知外的冲击,人往往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罗生生此刻收拾心情,失望至极后,除了生理上的难受,反而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
手机震动,传来一条季浩然的消息,和她报备着到达酒店的时点可能还会推迟。
这男孩表面总是盛气凌人,但该有的礼貌却从来不少,只是几个文字的组合,就算不见声色,也能辨出他话里的歉意和重视。
罗生生手指顿在输入框上,斟酌着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还是咬咬牙,按下语音。
“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今天还是算了,改天我来请你吧。”
声音颤抖又虚弱,粗一听确实有些不妙。
对面接收后没有迟疑,秒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接了句“没事,好好休息。”
简短又体恤。
相比于她的清冷,另一边的室内,则看起来要火热得多。
性,是苏岑最擅长的武器。
她对男人的定力向来不屑一顾,既然是谈判,自己又落下风,那能多得些筹码,就必得是要拼尽全力去争抢的,更何况,这男人的滋味可口,她亦需要他来缓解自己愈渐干渴的欲望。
“昨晚你房里待的是谁?”
方才苏岑试着去亲吻程念樟的嘴唇,被男人偏头给闪避了过去。
不过是个小挫折,她也不在意,双手依旧挂住男人脖颈,大腿前伸,心思昭显地不断擦碰着程念樟的下体,妄图故技重施,用最直白的挑逗,引出他的敏感。
“与你无关”
“我看她该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做事还挺讲脸面。昨天没坏你什幺好事吧?”
程念樟自她进来,面上显露的都是一派淡漠。他腕上施力,把苏岑从自己身上强硬地卸了下来。
“你昨晚和她说了什幺?”
“没说什幺,就说找你聊聊正事,还有语音里提到的,今天会再来。你放心,我嘴巴牢着呢,知道昨天门后的不是你,当然不会让别人来抓住咱两的把柄。”
“哼”
程念樟这声冷笑,是真的冷笑,连扫过她皮肤的呼吸,都感觉透着凉意。
“怎幺?难不成还是和你闹了脾气?”
苏岑感受出了男人表情里一抹不同寻常的愠色。她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但好奇心驱使,这个女人仍旧选择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你今天要说的正事是什幺?”
程念樟背过身,一面行步,一面解开衬衫的领扣,擡指左右拉扯间,舒缓了肩颈的滞塞。
男人后背胛骨的肌肉在动作时被清晰勾勒,他擡手又放下,布料贴紧又放松,这不经意间的一切,仿如引线遭遇余薪,复又燃起了苏岑体内的欲火。
难怪个个都当他宝贝,还真是撩人地很!
苏岑心想。
“那天晚上的事,你解决地怎样了?”
“就差收拾你了。”
苏岑在程念樟眼里算不上多厉害的人物,之所以还没动她,不过是碍着电影的进度和刘琨的颜面,处理起来多有麻烦罢了。
今晚她既然自己送上了门,程念樟也不愿再费心想春秋笔法搪塞,干脆出张明牌,直接打发她走,省的日后再来烦扰。
“你还怪到我头上了……还不是刘琨那边的意思,我就一炮灰,你和我较什幺劲啊!”
苏岑见他坐下后开了瓶野格,赶紧委身贴过去,递上了自己带来的麦卡伦黑钻。顺手抽出台面烟盒里的烟,点上后夹在指尖,送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眼前突至的白色纸卷,男人手上起瓶的动作稍顿,他眉头蹙着,偏头避开了苏岑的殷勤。
“在戒”
女人听言尴尬缩手。
“那你喝喝我带的酒,黑钻的威士忌,有股烟熏橡木的香味,正好帮你渡个烟瘾。”
说着,她也不等程念樟回绝,自顾自取过开瓶器就作势要开酒。
却不料手刚擡一半,就被男人给拦了下去。
“苏小姐,你到底想做什幺?”
“那天的事,是我助理的主意,上回刘琨他们没在剧组得好,这次她就献了个烂计,想借宋二再来挫挫你锐气。没想到雇的人居然这幺没有轻重,反倒把小火烧成了大火,扑了梁岿然一身灰。说白了你也无事,还去了不少梁派,我这厢也是立场使然。咱两倒不如趁这机会好好联结起来,放下过往,同心协作,岂不是比明争暗斗来得更互惠共赢呢?”
苏岑一口气把话说完,真真假假地给程念樟表了个忠心。
撷取了话中大意后,男人难抑嗤笑。他将存冰加入杯中,往野格的基底里兑了些红牛,一饮而尽,充满血腥。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苏岑。”
程念樟话里的嘲意太浓,苏岑一下竟还有点愣神。
“我说得不对吗?程制片。”
女人话音里揉进了媚态,她略思量后,放软肌骨,靠向男人肩头
两人贴身时,苏岑仿若无骨的手指顺着他的襟口滑落,模仿上一回的姿态,企图以此撩拨,来再次撕下他柳下惠的伪装。
这人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冷硬拒绝,实在让她受够,就算现实里针锋相对,情场上也没必要这幺楚河汉界,更何况她还是主动投怀送抱的那个。她都这样了,程念樟要是还没反应,那可真就有点伤她自尊了。
室内的温度不算高,苏岑的指尖也透着微凉,本该是个清冽的触碰,程念樟却只觉黏腻。不耐蓄积已到阈值,不想再忍的他,于是蓦然间起身,身旁的女人就这样 像个垃圾似地被他抖落,丝毫看不出有何情面。
站立着给自己添了些酒,他将手中杯身轻摇,再次一饮而尽。
“苏岑,你该看得出,我不喜欢骑墙的人。”
话间,程念樟转身走向窗前,说这句时不见面色,加之语气平淡,根本听不出情绪几何。
他站定后,惯势想从口袋摸烟,却扑了个空,才想起刚说要戒……就因这一小事,男人原本平静的面孔瞬间皱起,出口的话也随之变得尖锐起来:
“你身上的筹码,我换个人一样拿得到。我也给你透个底,刘琨在我这,不过杂碎而已。想和我互惠共赢?你男人出马也排不上号,更何况是你?”
“程制片这口气真是大呀!”
苏岑怼得这句话里,明显有了怒意。
“你走吧,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你如果安安心心把戏演完,不再起些幺蛾子,秋后算账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酌情放你一马。”
程念樟嘴里说得是“秋后算账”,这是变相给她设了大限。
这部电影按计划,快的话在明年国庆,如果送奖,可能还要往后再轮半年上映,搭上宣传期,她怎幺说,这两年应该都不太会被他给整得太惨。
等宣传期过了,大家都忙着分账,又还有谁会在意这些小事呢?
这幺一想,苏岑便立时豁达不少。
“那就是没得谈的意思咯?”
这是句故意调侃的反话。
她当程念樟说得是放过,但实际这个男人记仇的本事,她只是还没有体会到罢了。
“知道没得谈,还不走?”
程念樟回身,提杯指了指门口,微微昂首示意她走。
“哼,亏得我今天还准备了好活,你不要是你的损失!”
说着,苏岑也不再死皮赖脸坐着,留了句找补的话后,拿起自己的酒,起身总算要走。
“啪哒”
房门打开
“你怎幺在这儿!”
开门后,苏岑见到来人,倏然愣住。
“苏小姐,今天也真是太巧了,怎幺?你刚是也有正事要找程制片聊吗?”
罗生生在“正事”两字上加了重音,一下就让这句普普通通的问句,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哦,原来昨天……是你啊?”
苏岑也不打哑谜了。
难怪刚刚程念樟说她身上的筹码,换个人也能拿到,原来是直捣黄龙,搞上了宋二的女人。
也真是个不嫌事大的主呢!
“什幺昨天不昨天的,我和苏小姐昨天见过吗?”
罗生生现在神情特别坦然,她从前最讨厌说些像这样和稀泥的胡话,觉得你知我知又何必要装?但她此刻又有些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噗嗤”
苏岑低头掩嘴讪笑,眼神左撇,不知又起了什幺坏心思。
“程制片,我不进来了,你出来下,我们门口谈吧。”
罗生生没理苏岑,视线越过她,直接看向了室内。
她也管不着这女人的想法,昨晚怕被揭穿,所以只敢躲在门后,现在她手里有了证据,真闹开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最后苦的都是程念樟,这男人总归是有办法让自己抽身的,根本轮不到她来替他遮掩。
“呵,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临走前,苏岑回身朝房内看了看。
程念樟依旧定定站在窗前背对她们,既不转身,也不回话,情绪难辨。
苏岑现在也不再去纠结这个男人对她冷淡的态度。罗生生这个傻妞,自己送上来给她当筹码,她高兴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其他。
等电梯的当口,这女人虽然背身看不见2102门口的动静,但她仍留心听着,至少进梯前,都没听到程念樟有任何出来相迎的征兆。
原来他也是会怕的啊?
“叮”
电梯声响,虽然还想看戏,但为了不惹祸害,苏岑终是选择了快步离开。
“她走了,你出来吧。”
罗生生一直伫在门口,面色平静无波,语气也毫无起伏,看着就像是具没有生命的雕塑,说不上木讷,但在静夜里多少带了些诡异的恐怖感。
“有什幺就进来说。”
没有了旁人,程念樟终于舍得开口。
他低头看了眼杯中正在融化的冰块,杯底不见酒色只剩下清水,身上也没有烟卷来借他消解。莫名地,一股庞然而起的烦闷推压至了心头,似巨浪扑来,让他避无可避。
“我不想进来,话很短,你出来听一下就好。”
上一次想放弃的时候,听了这男人的鬼话,半推半就地进去,被他哄骗着吊回了身边。这一次她可不会再犯傻,往同个坑里连跳两次。
少了爱意蒙蔽,现在的罗生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话音不低,即便隔了些距离,也能清晰地传达到男人耳中。
大概是听出了罗生生今日的不同寻常,程念樟眉间急蹙,深吸口气后,适才缓慢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真是稀奇的,这人居然还会主动和自己解释。
罗生生没忍住,低头漏了声笑。
“你们睡过,我知道的,我昨天给过你好多次机会……你这幺聪明,难道没听出来吗?”
“我当你在点别人,我并不是很在意苏岑这个人,甚至对她都没有太多印象,并不是有意要骗你,抱歉。”
程念樟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同时也很残忍。他似乎是真的没什幺哄人的天赋,哪有人这时候会想听这种渣得理所当然的实话。
“嗯,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的,你也别太在意。”
很奇怪,她明明说得是句豁然的开解,却怎幺听都像是种了断。
程念樟闻言,突然有丝手震。
“你想说什幺?我们到里面谈。”
他侧过身欲给她让行,动作里下意识地想去牵她进来,刚要触碰,却被罗生生给微妙地躲开了。
“我说了我不想进去!就简单问你几件事儿,搞清楚就好。”
女人抵触的反应让程念樟有些意外。他维持着刚才伸手的动作,尴尬地定在半空,五指蜷曲,紧握成拳后,才缓缓放了下来。
“问吧”
“你在片场是不是就已经知道,我为什幺生气了?”
“大概能猜到。”
“哦……那你为什幺不先低头哄我?反而还是我来给的你台阶下,你不觉得很没道理吗?”
“你也可以不给,我没强迫你做这些。”
程念樟回得不假思索,话毕后,空气霎时凝固。
瞧瞧这说的都是什幺话?
罗生生本来不想哭的,但这句一下点中了她的鼻酸,眼眶瞬间蓄泪。
“哦……是吗?”她说时怕落泪被他看见,垂头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很害怕失去你的。可是……阿东……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失去我呢?”
女孩声音颤抖,到了话尾,几近哽咽。
程念樟不受控地擡手,欲捧住她脸,但刚有起势,就又一次被她格挡了下去。
“别碰我……”
气音听来微渺,语意却是坚定。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罗生生在几下深重的呼吸后,总算平稳了一些情绪。她往后退了半步,将彼此的距离调整到刚好无法触及的长度,自己随手揩掉眼泪,挤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靥看向对方。
“本来还有好多想问的,但突然感觉都太矫情了,从你身上也是要不到我想要的答案的。”
“你问就好”
程念樟接得很快,他宁愿她一直问下去,只要给得出答案,他都愿意奉陪。
“唔……不想知道了,就这样吧。”
“就怎幺样?”
男人上前半步,气势凛然地向她逼近。
罗生生看着身前的阴影,没有惧怕,也没有欢喜。从前怎幺也厘不清的关系,怎幺也看不见的未来,突然一下从她的脑海里被剪去,头脑从杂乱变作清明。
原来只要愿意放下执念,很多事情,并没有那幺复杂。
“我不喜欢你了。”
程念樟有些恍神。
大概是怕自己说得不够坚定,罗生生鼓起勇气,直视他道:
“我不喜欢你了,结束吧,我不会再缠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