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冲起身,擡首望去,见皇帝着一身八卦宝塔纹饰的明黄得罗法衣,未着冠,发髻只以一根犀角发簪固定,脸庞愈发显得霜白,竟与一般女子肤色相类,眼皮略有些下垂,整个人看上去竟比先前他离开时更加萎顿颓唐,人也更加清瘦了。乍看之下,若不知情者,或许并不以为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的人君,而是哪个山野道观的道人。
皇帝未动一下,湛冲上前接过梁通递过来侍膳用的银筷,只凭上首那人的眼神为其布菜,整个内殿极安静,静得只剩下皇帝的咀嚼之声。
皇帝上了年纪,又日日修炼精深道法,别的方面尚且不知,胃口却是肉眼可见的变小了,这满案佳肴,一盘菜只夹一小口,不过七八趟,就见皇帝摆摆手,示意湛冲停了布菜。
皇帝眼见那捏着银筷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间停动有序,而自己如今捻香时,手指已然无法自控地簌簌轻颤。他换了个姿势,对梁通轻声说了个“去”字,梁通早有准备,一招手,自外殿进来个小太监,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一个巴掌大的木匣,走近了,梁通取过木匣打开,递到皇帝眼前。
湛冲见那匣子里盛放着一颗颗龙眼核大小的绛红药丸,匣子已空了大半,只见皇帝从容拈起一颗含进口中,又闭上眼睛,胸口起伏不定,似在调息。
只见他服了这药丸之后,本来苍白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血色,慢慢的,又很快红润起来,直至整个头脸都涨得通红,湛冲皱眉看着,可见殿内侍立的宫人皆毫无异色,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大概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皇帝的脸色才终于又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他缓缓睁开眼睛,长出了口气,脸上这会儿才有了一丝笑意,指着这丹药与湛冲说道,“凡人常食五谷杂粮,所以寿数有限,你瞧瞧这满桌的东西——”说着,皇帝在食案上拂过,“你把它们放在那里,如今这个时节,用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全部烂掉,所以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里,腐朽在所难免。”
皇帝似乎变得很兴奋,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拿过梁通手捧的匣子,看着那些丹药的眼神仿佛在看什幺宝物,又对他道,“你可知这是什幺?”
可还未等湛冲回答,皇帝又兴奋地继续说道,“此乃九还金丹,是国师独独为朕炼制的,朕自服用金丹以来,就连头疼的老毛病都治好了,太医院里的那些酒囊饭袋,只知道开些行气活血的方子,半分效用也没有,成日就知道对朕喊保重圣躬,他们那是担心国师把朕的身子调理好了,到时他们无用武之地,害怕朕把他们一个个都赶回老家去!哼!”
湛冲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时形容枯萎,一时气冲亢奋,说到兴奋之处,一把脱了法衣,又甩脱了鞋子,赤足在殿内行走。
皇帝喋喋不休,一把抓住湛冲手腕,他只觉捂在自己腕子上的掌心火烫,又听皇帝说道,“冲儿此番受苦了,父皇今日就赐你一颗金丹。”说着,自匣子里捏出一丸,慎重放在他手里,又叮嘱道,“你头回服用,万不可贪多,只这一颗就够了,切记服用后千万要调息理气,还要守阳节欲,切记!”
亓官直等到深夜,才见湛冲自宫门里出来,守卫此时都已换了班,他连忙上前,却见湛冲满面寒霜,他跟随湛冲日久,知道此时不当开口,便只沉默着侍候他上了马车,帘子放下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回府”,便扬起马鞭,策马往王府扬长而去。
方一回府,就见管事严伯正等在二门上,严伯只将南漪与银萍所说的,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他,湛冲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先去换了身燕居服,才不紧不慢地脚踏月色走进了格物斋,甫一进门,就见她还穿着白日里的那身衣裳,正襟危坐地坐在那里,此时正寒着一张脸,怒目瞪着他。
银萍见主子终于回来了,暗自大松了口气,但见他扫了一眼桌上一筷未动的饭食,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湛冲道,“我还没用饭,撤下去重新换过,日后我若在府里,膳单不必分开,我与她一道用。”
银萍领命去了,先叫小丫头撤走了早已冷掉的饭菜,又连忙命人重新置备了一桌,自己正准备伺候二人进膳,却听湛冲说道,“都下去吧。”
等堂中只剩他二人,他才慢悠悠踱步到她身旁坐了,右手牵起她的发尾绕在食指上,问道,“我又怎幺得罪你了?如何又用你那牛眼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