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赵游光:“当年主动请缨应战南蛮,我是抱着出人头地的心思去的,想着必定要干一番事业给那些轻视我的人瞧,但现实远没有我想象得那幺简单。战争必然伴随有伤亡,空气中散漫着血的味道,周围不是尸骸就是残兵,感觉下一秒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曾经的惨景犹历历在目,回想起来让人仿佛重新置身战场之上,感受死神伸出手扼住咽喉的窒息,赵游光停顿片刻,调整好呼吸,接着往下说。

“但一想到你,想到只要赢下战役就可以回到京城再次见到你的笑颜,我就又有了动力。”

没有比战场更压抑的地方,号角吹响便意味着又要去生死线上走一遭,能否留在生这一边以及能留多久都是未知数,幸存下来的人也可能被盘旋在头顶未知数压垮。

但赵游光没有,他不仅在一场场战役中活了下来,而且最终成功将南蛮驱逐出境,支撑他坚持下来的源泉是周画屏。

他为她离开京城,也为她回到京城。

赵游光前倾身子向周画屏靠近,注视她的双眼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真挚:“画屏,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希望你至少可以给我弥补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快乐,虽然这很难,但有我在,你可以不用活得那幺辛苦。”

一口气说完,赵游光脸上不见轻松,神色比说话时更显紧张,他知道这时候表露心意,一旦被拒绝,他和周画屏之前连客气的疏离都将不复留存。

然而,比起担忧,他心中更多有不甘心,不甘心从此只能与周画屏相距遥遥,更不甘心看着她一步步向其他男人走近,想趁她心意未定以前再冒进一次。

赵游光的目光停在周画屏身上没有移动分毫,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答案。

周画屏没有立即答复,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收回落到腕上,再往前几寸便是手指,小指上套着银镶宝石护甲,显得她的手纤长又美丽。

这样华贵的装饰她以前一向不喜,也甚少佩戴。

周画屏翻动小指,静静看着指尖反射出尖锐的冷芒,又擡起另一只手在护甲上摩挲,硬冷的触感从指腹下传来,她竟没感到任何抵触,还觉得若是卸下这些重量自己也许会无所适从。

喜欢与否,要真正尝试过才能明白。

周画屏站起身,望向赵游光:“距离我们的半天之期还有些时间,不如我带你去别处走走。”

赵游光不知道周画屏有何什幺打算,却也还是跟着站起身来:“去哪儿?”

“跟我走就知道了。”

周画屏直朝宫门走去,就在赵游光以为她要带他去宫外某处时,她忽然转弯,擡步踩上阶梯,领赵游光登上宫楼。

矗立在这座城里最高耸的建筑是皇宫,攀上宫楼,只要从飞檐下探出半个头,便能将京城景色尽收眼中。

昏黄的天空下有几颗寥落的灯火,随着夜色降临,越来越多的灯光逐渐从房舍中亮起,将皇城簇拥其中,如星河围绕流转。

看着此情此景,一股感触从心底喷薄而出,这股感触难以用言语形容,唯一比较贴合的,大约是鼓槌重重击打后响起的惊声,没有立刻消逝,而是与没有平复的鼓面一样,久久回荡不去。

周画屏的声音在高空响起,带着人的思绪飘远:“和你一样,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后,极度想要改变这一事实,而只有紧紧攥住权力才能有所改变。”

“我从未碰过政治,所幸我算有天分的那些人之一,我接触朝臣,笼络他们,在父皇的默许下很快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我原有的出生和新添的改变足以让我过上想要的生活,平安富足地度过余生,但我心里莫名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有天晚上我在宫中漫步,来到宫城之上。”

周画屏移目至赵游光面上:“每点火光代表一户人家,京城有千百户人家,城中有数以万计的子民,但从这里望下去,会发现他们几乎无法被看到,渺小如星点,流坠几颗也不会被察觉。”

“但正是这些微不可见的星点填满了我空虚的心,我想要它们在每天黄昏按时亮起,想要它们微弱的光芒不被暗沉的夜幕掩埋,光亮越多越盛,就会有越少无家可归的孤魂在世上游荡。”

“权力直路,最初我走上是出于不得已,不愿屈服于他人强加给我的命运,但后来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止是为了我,也为了更多人的命运不被肆意操纵。”

“走这条路或许让我辛苦,但不曾使我苦闷,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解救出苦海,因为我本不身处在苦海之中。”

檐角的影子落下,周画屏的脸庞被笼罩在其中,暗得看不清,但双眼亮得惊人,她分明没有朝宫楼外张望,万家灯火却落在她眼中。

她仿佛一颗明珠,是已经可以脱离贝壳保护的存在,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散发着柔和却又坚定的光芒。

不用周画屏再多说,赵游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这是被拒绝了,但他没有感到伤心。

她不是为拒绝而拒绝,她拒绝只是为她无需接受他的好意,而他则从中得到了不少慰藉。

赵游光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如果不论其他,只谈你我,你愿意与我重新开始吗?”

早在于繁光池坐下时,对于赵游光所言,周画屏就心有预感,预感升起的那刻她有些慌张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当真正听到赵游光心意时,她发现她的心十分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周画屏淡声道:“繁光池的池水不久就会解冻,再过几月到夏季,那时阳光最盛,池中景色也最动人,但再动人,也不是去年夏天的景色了。”

周画屏没有再多说,她知道,只需这一句话,赵游光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曾经,这些曾经无法复刻,也无需复刻,将来会有美好的经历到来,而他们要做的只是把曾经放在身后,昂首瞩目身前还未见过的风景。

鼓起勇气换来的是不留余地的拒绝,赵游光心碎一地,但同时他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不再执着于过去那段追不回的岁月。

赵游光走上前,凭栏远眺,直到确定眼前景象刻印在脑海里才退离城墙。

“公主,夜深了,让臣护送你出宫。”

碎发随风向盖在赵游光眼前,但没有完全遮挡住他的眼睛,眼中释然从发丝缝隙流泄出来。

周画屏看着注视着她的这双眼睛,嘴角露出笑意:“正好,本宫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城楼,向宫门口行去。

从皇宫出去,赵游光没再护送,看着周画屏上了回府的车架,他宫门前伫立许久,直到远方那辆车架融于夜色之中也没有收回目光。

但他终究还是扭过头,转身踏上了通往他自家的路。

两柱香后。

“吁~”一辆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驱车的车夫朝身后道,“殿下,到了。”

“辛苦了。”周画屏从马车下来,告别车夫后往公主府里走去。

从凌晨到黑夜,周画屏在宫里待了快一整天,在这一整天里她脚步离地,没有休息也没有进食,她现在又饿又累,只想大吃一顿之后倒地就睡。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向寝居走去,无意间瞧见挂在宋凌舟屋舍前的灯笼还亮着,室内也灯火通明。

看了一眼后,周画屏继续向前走,在寝居门口遇见在那里等她的梨雪。

周画屏顺嘴问了一句:“这幺晚了,驸马屋里的灯怎幺亮着,他还没歇息吗?”

“没有,驸马爷今天似乎心情不佳。”观察着周画屏的神色,梨雪迟疑问道,“公主今日在宫中可顺利?”

“嗯,挺顺利的。”

梨雪松出一口气,但随即紧张的情绪转化为其他,她纳闷歪头:“在宫门口见到驸马爷表情难看,我还以为公主在宫中进展不顺呢,那依此看来,驸马爷心情不好是因为其他事了。”

周画屏闻言一顿,收回即将迈进寝居的脚,回到廊下。

“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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