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婴洞里出来后,一路上魔尊心事重重。
九婴洞里果真有琉璃净火的痕迹……虽然还缺少将她定罪的铁证,但穗禾是凶手这事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救命恩人,竟是嫁祸于他的凶手。
那个人呢,杀了他之后,又设法救活了他。可是即使这样,到现在他仍然不敢问她那一句:爱不爱我?
她还是灵力低微的小妖时,就不愿欠人一分一毫。即便只欠彦佑区区一千年灵力,也倔强地一点点攒着还给他。更别说欠人一条命了。发现错杀了他,想必她心里的自责和愧疚,已然成为她的重担,即使付出什幺代价也要偿还他吧。
他不过是她的情债。
魔尊心里五味杂陈。
失魂落魄地回到密室,打开门,里边一如既往地阴冷。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像往日一样,一听到暗门响动的声音就跑过来迎接他。
魔尊暗暗失落,挥手点亮烛火,却见锦觅整个人倒在地上。
“锦觅!锦觅!”魔尊心里莫名恐慌,连忙把她抱出石室。
这原就是他寝殿里的一个密室。
喝令侍女去请魔医后,他赶紧把锦觅放在榻上,恢复她的灵力,然后拿出水灵珠渡了一千年灵力给她。
魔医火急火燎地赶来,号了脉,皱着眉头探了她的元神,“这姑娘体质虚弱,近日受寒又多有劳累,所以才会昏倒。我开几副药,再好好休养休养,倒无大碍。”
魔医沉吟片刻,“只是,这姑娘目前最大的问题倒不是这些。”
魔尊蹙着眉,脸色阴沉,“直说无妨。”
“姑娘仙体受损,真身半熔,灵力又似有重创,恐怕很难修复了。”
“什幺?!” 魔尊大惊,忙伸出手探她的元神,她的真身歪歪曲曲,那片霜花不仅失去往日的通透,还缺了一瓣!
魔尊颤抖着放下手,无法言语。
“啧,这姑娘是受了多少苦啊……怎幺脚上还有忘川幽魂咬伤的痕迹。”
魔尊脸色苍白地看向她的脚,那里疤痕遍布,前几日他为了刺她还说它丑。
“忘川幽魂撕咬出来的伤口,是特有的锯齿状,如果不及时医治,留下的疤痕会呈紫黑色,且很难痊愈,得用魔界特制的药才能好。”说完他从医箱里拿出一瓶药,“这是陀芙散,加了魔界特有的矢婴草。”
魔尊愣愣地接过手,无力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门刚阖上,魔尊就痛苦地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久违的反噬突然来袭,寒意噬咬着他的身,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锦觅终于醒过来了。
睁开眼,就看到魔尊背对着她默默地喝酒,空气中有桂花酿的淡淡香气。
“凤凰……”
魔尊闻声一顿,转过身,幽幽地望着她,眼神晦暗。
默默对看许久,魔尊终于开口:“我问你,你脚上为何会有忘川幽魂撕咬出来的伤?真身为何半熔?”
锦觅抿唇,“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报应。”
魔尊衣袖下的双手颤抖着握紧,声音似乎压抑着怒气,“你知道我最气你什幺吗?你总是什幺都不说,藏着掖着,即使我问了也不说。从头到尾你是不是对我没有过一丝信任?我就这幺让你觉得不值得托付?在你眼里,我连彦佑都不如!”
锦觅见他动怒,连忙跑到他面前,“凤凰,你别气了……你想知道什幺,我都告诉你。”锦觅眼里雾气氤氲,“只是你听了,别再生我的气……”
“当初我苏醒过来后,一想到自己杀了你,就心痛难忍。我听说忘川是幽冥渡口,就徘徊于忘川苦等,希望哪天能见到你的魂魄。”
“有天我看到你的魂魄在忘川当中,我一直喊你,你却不应,情急之下我只好跳入河中,希望能留住你。”
“当然,那怎幺可能呢。”锦觅凄然闭上眼,“那不过是我的幻觉。”
“后来忘川那老翁告诉我,凤凰留有一魄涅槃。我又辗转得知九转金丹能让你重生,但是老君说,金丹差一味重要的药引——玄穹之光。”锦觅表情木然,似在诉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我就去蛇山上跟你伯父廉晁求取玄穹之光,但是玄穹之光世上无容器可承载,我只好用我的真身盛它。”
锦觅最后几个字听得魔尊胆战心惊。
“凤凰,对不起,我真的知道我错了。”锦觅捂着脸, 颤抖着哭泣。
报应?魔尊咀嚼着她刚才的用词。
呵,当真有情有义。
为了赎罪,她做到这地步真是无可挑剔。
魔尊无力地看着她,“真身为何缺了一瓣?”
“春华秋实。” 锦觅的泪已经止住,垂着眼。
“你说什幺?!”魔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春华秋实。”锦觅想起他拿着春华秋实给穗禾求婚的那一幕,凄然一笑。
魔尊心中一恸,思及那日的血霜,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在发酵,“那片春华秋实现在在哪?”
锦觅木然,“我捏碎了。”
魔尊如遭雷击,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从前就知道她倔,却没想到她性子这般烈!
她那幺怕痛,却扯出一瓣真身给他当信物,他转手把它送与她的杀父仇人!
她那幺怕痛,他那时却恶意地只想让她感到一点点痛意,结果却是把刀狠狠地捅在她心上。
她那幺怕痛,却恨极捏碎自己的真身。
魔尊只觉得心口似堵着一口血,恨不得捶打几下,把那口血咳出来才畅快。
虚弱地看她一眼,魔尊似怨似气:“你真下得了狠手。”
锦觅泪眼朦胧,脸上却带着一丝倔强,“是你说的,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魔尊无言闭上眼,嗤,她怎幺偏偏只学会了他这份痴傻。
以前他总纠结她不爱他,就在前一刻,还在怪责她对他只有愧疚。如果她付出的这些还不算爱,他不知道爱是什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爱也会沉重到让他觉得承受不住。
此刻的他,对她的怨,对他自己的恨,又多了一分。
怨她糟践自己。
恨自己糟蹋她的心意。
少年的时候,他在叔父的话本里看到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彼时他不甚理解,甚至嗤之以鼻,觉得人界的凡人老是耽于情情爱爱,自寻烦恼。没想到现在的他正好应了这句话。
锦觅见他脸色难看,久久不语,以为他又在生她的气。她两手抓住魔尊的衣裳,哀哀地说:“凤凰,本来我已经死心了,以为与你再无可能。我告诉自己,如果能救活我们那棵树,就再来见你。如果救不活,那就永不相见。”
她使出移形术,栖梧宫那棵凤凰树的画面登时出现在眼前。
锦觅讨好地看着他,“你看,我们的树活了。”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希冀问他,“凤凰……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魔尊像被抽走全身的力气,面无血色,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问她:“你的眼睛,怎幺了?”
那棵凤凰树,墨绿色的树叶间夹着颓败的灰,参差不齐,全然一副萎靡之色。枝头上灰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犹如年华正好的少女披着一头白发。
锦觅疑惑地看着他,旋即反应过来,嘴唇顿失血色。她跌坐在床上,一颗泪掉了下来,“原来,它真的死了。”
魔尊似乎强撑着一口气,两手擡起她的脸,执着地问她:“眼睛!”
“玄穹之光的代价。”锦觅面如死灰,眼神跟那灰色的凤凰花一样黯淡,“你伯父生就不辨颜色,他的遗愿就是看一眼世间最绚烂的色彩。我平白拿走玄穹之光,于心不安,就把我双眼的辨色之力给了他。”
魔尊闻言心头绞痛,猛地呕出一口血。
一个花神之女,失去辨色之力……
她身上伤痕累累,全是爱他的证据。
她的眼睛,她的胸口,她的腿,她半熔的真身。
她被他伤过的心。
全身上下,无一完好。
他第一次宁愿她不爱他。
冰霜慢慢爬上他的手和脸,他的全身被刺骨寒意包围着。
“凤凰!凤凰!”锦觅着急地抱着他,急得一直掉眼泪。
他想帮她擦掉眼泪,手却僵硬得擡不起来。
这次的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你怎幺啦?”
魔尊紧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反噬……”
“怎幺会有反噬?!”锦觅犹如惊醒,“难道……是金丹有问题?”
是了,那个人,怎幺会容她轻易从天界拿得金丹救活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