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因家中家教甚严,乐飏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也就神农簋和郭瑾能带给她片刻喘息。
神农簋习惯了不按规矩办事,在太医院时且常常不去,非帝王大病不看,倒是对乐飏极为上心,大抵是因为这孩子是他接生出来的。
阔别三年,神农簋上来便是大巴掌拍乐飏肩膀:“行啊小丫头,我就说你家属你命硬,活得不错啊!”
乐飏被拍得呲牙咧嘴:“轻点,轻点!”
“你背后这一人两鬼是谁?”
乐飏一一介绍后,神农簋也不废话,直言:“你们先跟我过来看看吧。”
路上,神农簋说:“你们看见那田里的尸体只有一千八百七十二具,有八百余人被妖魔鬼魅生吃了,蜀地事后想了办法,可惜实在无能为力,他们的魂魄只能事后找白马寺的人超度了。”
“剩下的三百六十六人,尸体感染了大量的妖鬼之毒,毒深入魂,目前我们正在找医治的办法,不能让你们带走。”
长嘉听得心惊,急急问他:“老先生,如果他们的毒解不了…”
神农簋打断他:“那就只好魂飞魄散了。”
这是最坏的结果,谁也不想看到这样,蜀地为了不让他们逃出去致使鬼毒扩散,特地暂停了一处窑洞来安置他们。
窑洞在深山里,众人随着神农簋步行上山,路上,乐飏看见沿途有不少兵丁守卫。
神农簋解释道:“药谷不善武,我们人手不够,只好请蜀王派兵来帮我们。”
孝文帝在位时,蜀地分封给了蜀王雍罡,雍罡是孝文帝的弟弟、昏帝的叔叔。
昏帝失道,蜀王便拒绝供奉,初时严狗阴说昏帝出兵攻蜀,后因蜀兵强悍,昏帝事败。
公承明鉴起事时,最担忧不过蜀王背袭,因而由太傅柳公出面,他和蜀王相约,新帝登基后不准褫夺蜀王的封号和属地。
那时候蜀王还有一丝朝臣之心,要知道,那时大雍境内多股势力暗地涌动,分封在外的雍姓亲王都想和蜀王一样,一旦蜀王背击公承明鉴,各路亲王必将随之起兵。
若蜀王背义,则大雍分崩离析。
后公承军借道巴蜀,蜀王亲自率兵护送,才有盛都事变。
妖魔大祸伊始,蜀王亲率巴蜀军人护卫黎庶,其行深入民心,上下一气,竟真将巴蜀护了下来。
对于这样的王侯与他的军队,乐飏一向敬重。
执掌此处兵将事宜的校尉方阔方穿山听闻有尸庭来人,亲自相迎,乐飏见其,右手握拳锤于心脏处,行了标准的沙焕军军礼。
各军军礼不同,蜀地肃拜,两相对揖,互通军籍。
方阔感慨:“没想到沙焕军还有幸存者。”
神农簋拍着乐飏肩膀道:“我这个老朋友的女儿,别的不行,就是命好!”
命好乐飏表示快放手,而后众人在方阔指引下见到了已经中毒的众尸体。
他们虽然死了,但因为尸鬼之毒而可活身躯,更因为尸鬼之毒,他们比妖魔更可怕,妖魔最起码不会以人形滥杀无辜。
神农簋道:“活人血肉对他们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体内魂魄还在,可不能控制身体,状如妖魔。药谷和我用了许多方法和药材,可惜啊,始终不能解毒。”
乐飏问他:“事关鬼类,可问过阴司?”
神农簋示意她看向前方,那里负手站着一个头戴玉冠、着银青广袖长袍的男人。
乐飏还未看清他是谁,姬家姐妹已经齐齐变了脸色。
那男人似乎嗅到了什幺,转过身来。
那男人面相方正威严,眉宇间刑煞之气厚重,乐飏只听周围蜀兵齐齐肃拜道:“见过仵官王!”
仵官王,阴司十殿阎罗中掌第四殿,司掌合大地狱,堕此地狱折生前乐行杀、盗、邪行三业,此中地狱中有腰斩、拔舌、沸汤…
好巧不巧,姬家姐妹正在第四殿通缉令上。
但是今天仵官王对她们姐妹俩不感兴趣,他越过姬家姐妹两人,锐利的目光直指乐飏。乐飏只觉一道刚烈刑煞之气兜头盖过来,霸道地剥夺她呼吸的空间,她猛然长吸气挺直腰身,按剑严阵以待。
这道气息一直加深加重,不仅让她窒息,还碾压她的骨与血肉,刑煞宛如实剑,剜开她寸肤扎进骨头里,再破开骨头屏障要戳一戳那五脏六腑。
乐飏切实体会被凌迟的滋味,汗珠打湿了衣袍,连动一动喉头都是在刮骨,每一寸肌肤脆弱不堪,毫无抵挡地被剥开,血水顺着伤口流出来,再被汗液冲洗一遍。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笔直站着,死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血红双目直逼仵官王。
不知过了多久,乐飏已经站到失去了知觉,人在刀山上来来回回滚,滚到最后她也麻木了,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仵官王这才点点头。
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周围刚煞之气瞬间烟消云散,乐飏被一脚从地狱踹回了人间。
神农簋赶紧接住乐飏,乐飏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伤,刚才一切都是错觉,倒是真的衣袍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甫一活命,第一件事便是拔剑对上仵官王,哪怕这握剑的手还在抖。
乐飏张了张嘴,勉力分开牙关,她踉跄着离开神农簋,拔剑对曰:“还请殿下赐教!”
仵官王问她:“可还有力气再前一步?”
乐飏双腿打颤,四肢刚刚得救,现在还不是很听使唤,但不妨碍她上前几步挥剑砍下,仵官王微微错身躲开。
这简直是一场单方面屠杀,人怎能胜神,螳臂当车或许可叹,但现在乐飏只是可笑,她的剑法丝毫不成章,胡乱砍菜不过如此。
可是现场没有一个人能笑出来,刚才仵官王的为难大家有目共睹,乐飏不仅挺下来了,还有胆气拔剑为自己讨个说法。
人活在世,不过就是为这一口气。
不肯失公允,不肯受胁迫,渺渺之身配三尺青锋,敢问天下。
这山洞能容百人,自然是不小,众将士纷纷后退,为乐飏留出余地,而大家也亲眼目睹乐飏从招招可笑到渐成章法,她挺直了腰,目光更犀利,能看准仵官王命门,能招式连贯,进退有度。
便连乐飏自己也察觉到双臂如风,长剑轻盈,一股温热有力的抚慰感流过处处经脉,抚平刚才烈煞带来的痛感,重新给她以生机。
而在众人眼中,乐飏身后突兀出现一道白色身影,那就是放大版的她自己,鹰视狼顾之像,面庞峻瘦但有神,双目炯炯有光。
白色身影披甲执锐,她手中长枪与乐飏手中剑合二为一,一往无前刺出。
仵官王再不敢轻松站立,他周身爆发出强烈的刚烈刑煞之气,其刚煞过强,周围将士被无辜冲击,四周清扫一空,只余仵官王擡臂硬抗乐飏。
周围凡人、鬼类及那些中了鬼毒的将士全都被迫趴在地上不敢动,人族还好一些,同为鬼族,姬家姐妹和那些死去的将士以为要再死一次,阴司第四殿余威震慑众生。
当下攻守逆行,换成仵官王挡不住乐飏了,不到半刻,白影长枪险些贯穿仵官王。
还好最后乐飏留有清醒收剑。
白影长枪随之消散。
“噗!”仵官王吐出一口鲜血,而后朗声道:“好哇,后生可畏!”
“得罪了。”
乐飏只是想替自己讨回个公道,而不是杀人。
“不,是我无状了。”仵官王活动着筋骨,目光中有喜乐,他道:“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连礼数都忘了。”
乐飏扶起倒在一边的神农簋,问仵官王:“敢问殿下刚才何故如此?”
“你自己没感觉到吗?”
“什幺?”
仵官王打量她:“你身体里有股强大的能量,需要逼出来。”
“实话说,在今天之前,乐飏从来不知。”
仵官王挥手撤去压迫众人的威亚,道:“如今乱世,正需要你激发自己。”
乐飏沉默,她突然想到了桃夭所谓地“前世”,不知道和刚才有没有关系。
白影虽然没了,留下的余威还在她身体里,这余威过于美好,乐飏还有些飘然感。
仵官王也没想能在这遇到乐飏,他本来是来找神农簋,日前神农簋拜托他查阅阴司典籍,看古书中书否有对此中妖鬼之毒的记载。
“阴司遍翻群书,只查到上古初时共工怒撞不周山,彼时天地倒灌,妖魔横行。时有此种毒疫危害众生,但是很可惜,古籍中没有留下解决的方法,或者说,当时的方法现在已不可用。”
神农簋问道:“那古籍里是怎幺解决的?”
仵官王一时喉头发涩:“感染此种毒者无药可救,故而无论生或者死,皆挫骨扬灰、灭其魂魄。”
如今乱世妖魔横行,连带鬼类都肆无忌惮在人间肆虐,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有可能青天白日无辜被咬,然后沦为只知道寻找血肉的畜生。
人杀妖魔不可怕,可怕的是还要人杀人。
这三年里死于此种毒的凡人不在少数,久而久之大家摸索出规律来,紫血以下妖魔咬而无毒,紫血及以上妖魔之毒无法可解。
而这次围攻蜀地酆都城的妖魔有十数只紫血。
阴司也是尽了全力护住酆都大门,奈何酆都内恶鬼盈盈,两相夹击之下,酆都失守。
那些被紫血妖魔杀害的将士本就异化,又遭了从酆都内逃出来的恶鬼啃咬,可谓是毒上加毒。
神农簋又急又愁,直道:“这才是个开始,酆都里的恶鬼逃出去那幺多,要是他们和妖魔联手,大雍境内哪里还能会有活人啊!”
仵官王胸中也憋了一口闷气,他朝众人道:“此战阴司也损失过重,大批无常战死,四方鬼帝中两位重伤,一位已去九重天搬救兵,只余西方鬼帝独守,我们十殿阎王更是战死三位,众位,非阴司未尽全力…”、
实在是大祸至此,实力有所不逮。
乐飏问仵官王:“阴司乃地界神灵之所,可知此次大祸到底因何而起?”
仵官王叹:“妖魔祸起归墟,归墟乃天地尽头,不在三界管辖之内,这祸因,恐怕只有妖魔自己知道了。”
最后,仵官王同神农簋说道:“勿因小失大,诸君还需早做取舍。”
三百余人命,或许至此尽矣。
酆都失守,大批厉鬼在逃,而今无常多战死,追捕厉鬼的责任也就落在了各殿阎王身上,仵官王不敢再耽搁,遂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