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澈影赶到隔壁镇上的时候,已经是近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她向小商超的老板借了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风驰电掣,冲进完全陌生的村镇。寻到那户只在院门上挂了一盏红灯笼的人家,鬓角湿透也顾不上擦,长腿一迈,下车急促敲门。
“请问邓海是在这家吗?”
小商超看店的年轻女人是接替了母亲的活儿,平时和外婆一起住在岚山镇这边做小生意。这边人多好赚钱,过年才回了邻镇。
母亲说南边道口那家姓邓的新来了个小姑娘,藏在家里不让人瞧见。不过这家还算老实,不太可能敢买媳妇,估摸多半是娶了年纪小的,不好声张。
她好奇之下,趁夜色踮脚越过低矮的院墙偷瞄了一眼,才发现是个面熟的。
是池老师的那个学生,名字好像是“小桃”。有几次池老师带她来买冰镇汽水,说要回去给她补课,看起来是很听话的小姑娘。
她快八十岁的婆婆都知道,现在结婚连成年都不够,还需得满二十岁了,更遑论十五六还没念完学的小女孩。
气氛僵凝对峙。
池澈影本来是想先礼貌问一下段小桃是不是在这,之后待在外面等警察来。结果才走到堂屋门口,就被冲出来的小姑娘猛地抱住了腰。
……唉,也罢。
她紧握着段小桃细瘦的胳膊护在身后,斗志昂扬又气焰熊熊得像护崽母鸡。对面的老夫妻看着就精明算计,老头被她轻搡了一把,正碰瓷赖在地上用拐杖敲地;老太太牙尖嘴利,脏话从绵延不断的意外事故诅咒到祖宗十八代的混乱性关系。
他们儿子不在,动粗又打不过这姑娘;撒泼哭叫吧,这事儿明面上又不宜叫别人知晓。便也不要脸面,只是拦着她。
池澈影不吃这套,打算绕过他们,趁这家青壮年没回来,先带小桃走。
“这是我们家花八百块买的!”那老头先急了,身手矫健地从地上弹起来,挥着拐杖就要冲过来打她,“姓段的嫁闺女,关你屁事!”
“八百?”池澈影都气笑了,“来再说一遍,我开了录音。”
老太太嗷嚎着盖过他们:“是彩礼!”
池澈影不理他们,转头问段小桃:“小桃,你是自愿的吗?你想结婚吗?你不是说继续读书吗?”
小姑娘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实质溢出来,她紧紧攥着池老师的袖子一角,“读、想读书……”
老太太便又骂她不知好歹,他们家都宽容她能再多读半年,还给脸不要脸……到手的儿媳要飞,她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又拨了段家的电话,声音顺着网络尖锐地刺过去:“你们家小宝还想不想去省城念学了!”
段小桃是知道弟弟今年要上小学的。
但她一直以为是读镇上最好的学校。
年前他们全家来过邓家一次,说走亲戚。那几个男人在酒桌上高谈阔论,她坐在女人们那桌,听她们说些她不太懂的话。
那个老太太吹嘘她弟弟在省城当大官,塞个小孩儿去城里读书轻而易举。段小桃甚至从不曾有一刻幻想这个“小孩儿”会是说的自己,果然下一秒她们就在聊哪个小学更好,面向农村户口有优待,能直升初中,考高中的升学率也高。
父亲巴结他们的样子简直不能更刺眼。那个老头穿着簇新而不合身的衣服,整了整领口,擡着下巴,像是用鼻孔说话。
“就是我们小海太优秀了,现在还没讨老婆。现在彩礼也忒贵的哟……”
过年时,父亲兴奋地和母亲说,邓家的进城走亲戚去了,带回来大包小包,还有小宝上学的口头准信儿。
她也得到了父母前所未有的宠爱。冬天不再需要看炉子,饭桌上多得了几筷子菜,甚至还给她置了身新衣,换下了之前堂姐不要的那些。
随后父亲和蔼可亲地问她,要不要去邓家住一住?老两口行动不便,只是帮他们做些活。年后还是可以上学。
——主要是省得那个女老师再找上门来,应付过半年再说。
她大概明白自己是被父母卖到这家了。
八百块。她忽然想到去年夏天被父母扣在家里不让上学,摘核桃又剥青皮,手指都染黑,只是为了核桃去皮之后能翻十倍的价格。
原来她也能做一回一斤十块钱的剥皮核桃,在这种时候。
村里不是没有结婚早的,有些初中没上完就先嫁娶,又一起出去打工。
有先例可循,便似乎能令人被迫忍受。
那些在学校听闻过的另一个世界,像短暂地掀起了帷幕小角,让她得以惊鸿一瞥那亮堂宽敞的舞台,与形形色色漂亮端庄的演员。紧接着便紧合上了,重重的幕布纹丝不动,因为她这边没有风。
那个叫邓海的男人在家待了两天,他父母还看着,倒没敢对她毛手毛脚,很快又去城里巴结小舅舅去了。
她留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做些她在家也做的事情,然后等待开学,等待唯一可以等待的事。
却先等到了池老师。
池澈影就是那阵风。
她牵着她的手,问她有没有勇气走到幕布另一边去。
池澈影还在冲着开了外放的电话怒斥那边不要脸的段家父母,她手上还有他们家暴的证据,叫他们别这幺不把女儿不当亲生的。段小桃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又小心地指了指门口。
不知何时多了个两手提包风尘仆仆的矮个儿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拧眉怒视,一脸凶色。
老太太哎哟叫着扑过去:“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