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回家,女友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晚餐,她是极热爱生活的女子,喜欢玩偶喜欢猫咪,爱好钻研各式菜品,家里冰箱永远摆满日期新鲜的食材、牛奶、果蔬汁,只是很少能见到啤酒。不过萧逸私人酒柜里倒摆满了龙舌兰、威士忌,还藏着几条烟,最常见的是七星蓝莓双爆。
烟瘾犯了,他便去阳台,纤细烟身夹在指间燃得极快,往往站一会儿,便能抽掉半盒,具体视他思念的程度而定。他总是思念另一个她,远在天边。
他没有她的私人联系方式,个人网站的邮箱仅限工作,邮件发过去石沉大海。曾经她国内用过的号码总是打不通,唯独她想见他时才会重新启用。她很决绝,只将自己的身体恩赐给他,并不允许他在她的心里驰骋。
她折磨他的方式有种病态的美感。
吃完饭萧逸收拾碗筷,洗碗机工作时,他便靠着厨房的料理台打电话给医院护工,询问叶传的身体状况,这是每日惯例。
再之后他与女友下楼散步。小区西门外配置一条静谧街道,入夜后外来人士禁入,专供业主散步,算高档住宅区的隐形福利。时值盛夏,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绿得悠远深邃,似望不到尽头的记忆长廊。
今夜无风无月无星河。
天空如泼墨般漆黑,高远辽阔,满是清寂之色。萧逸走着走着,突然擡头望了一眼天,低声喃喃了一句:“今晚没有月亮。
女友拉上他的手:“没关系的,路灯很亮。”
街道的路灯此刻很应景地明亮着,暖黄光,灯球状,像极了圆月的模样。
“我只想看看月亮。”
萧逸向夜空伸手,堪堪似触摸想象中的那轮月亮。
月亮飞走了。
他眼睁睁地望着她飞出去,飞到天边。
萧逸想,我的月亮,长出了一对翅膀,生来便注定远走高飞。
他吻她的时候,多想扯下那对翅膀。
可翅膀生在她的心里,撕扯定会鲜血淋漓。他只能恨恨地,藏在情欲的借口之后,贯穿她,咬坏她的纹身。
收回手的时候,法国梧桐的树叶擦过萧逸的手指,他轻抚过叶脉,想起多年前的深秋,自己的掌心也曾呆过这样一片树叶。那是一片落叶,枯黄柔软,被珍惜地拾起,带着她的掌心余温,然后躺进他的手里。
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软绵绵的落叶上,有种格外脆弱的感觉。
一如她本人。
萧逸又想起那个夏夜,月色无垠,清辉洒落,薄纱般拂过整条胡同。她在他身前走,又调皮地背过身来看他。她穿平底鞋,登时就比他矮上许多,小小巧巧的一个人,看不见前路又害怕摔倒,只能将双手伸出来依赖地牵住他的手,走动间略略摇晃,像极了撒娇。
她没有化妆,这很难得,她妆容里总透露着拒人千里的肃杀意味,看久了便误以为她生来就是如此。实际上原本的她竟有些娇柔,霭霭月光映照着的皮肤细腻柔软,垂眼时长长的睫毛也垂下来,是羽毛小扇子,扑扇着萧逸的心尖,鼻尖儿精巧,微微翘起来,流露着少女的天真娇俏。
这样的记忆无数次在萧逸梦中出现,梦中冷月清辉,拂照大地万物,却总不肯照亮她的背影。萧逸总是在这样的时刻被惊醒,然后蹑手蹑脚起床去阳台抽烟。
她曾说生活就是一场遗忘,以不同的程度,遗忘不同的故事。她还说失眠是遗忘的预兆,可萧逸失眠过后,记忆却愈发深刻。
岁月长,衣衫薄。
他身边一切都是月亮,可一切,都不及月亮。
回去一周后,我的首次个人展正式开幕,展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悬挂着一幅放大无数倍的人体彩绘照片。
冷白皮肤上,一朵丰盛妖娆的蓝紫鸢尾竭力盛放。两种冷感至极的色彩对撞,第一时间攫取了无数眼球,观赏者纷纷以严苛的目光审视画中人的身体,或流露赞扬之色,或皱眉以示不解,最终又都将探究的眼神移向模特面部,试图看清真容。
不过很可惜,画中男孩子单手掩面,仅仅只留下眼尾一颗引人无限遐想的泪痣。
这是我年少时期的作品,历经数年掩藏,终于重见天日。
以今时今日的目光来看,它的笔触相当稚嫩,也无法跻身我最佳作品的排名前列。但它却是这场画展中最重要的作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中心吸引,所有人都在猜测画中人究竟是谁。
线索十分隐晦,但却有人凭借着腹肌、锁骨和眼尾的痣,三点定位,精准且大胆地猜测画中模特正是知名F1赛车手萧逸,并在网上贴出了萧逸之前被拍到过的海滩度假照片进行对比。
作为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明星赛车手,萧逸已经连续两年蝉联世界冠军,正在为下一次大奖赛做准备。他的名人效应顿时令我的作品增艳不少,一时之间这场画展名声大噪,许多非艺术圈人士也纷纷慕名而来,想一睹其年少风采。
巧合的是,萧逸一周前送我去机场的照片不知怎幺也被曝光。他一身黑色西装,鼻梁架一副墨镜,只露出冷峻的半张脸。照片上他亲手为我拉开副驾驶的门,又跟在我身后为我拉行李箱。
足以证实一切猜测。
全程我们之间的距离明显已经突破了社交礼仪应留有的余地,不过彼此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我暗自庆幸下车前的那段没有被拍到,摄影师拍完联系我还很好奇,怎幺我们在车里呆了那幺久。
没错,照片是我安排人拍的。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世纪,所有野心家都在时代巨大的转轮中蠢蠢欲动。没有勇气主动出击的人,命运留给她的,只剩坐以待毙。
我只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艺术创作者,凭几幅作品崭露头角,略得赏识。但这个行业已被太多前辈占据,惊才绝艳者比比皆是,说好听点我被冠以新锐艺术家的头衔,说难听点依旧还是nbcs,但我的前男友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世界级赛车手。
最重要的是,他深爱我。
世界浮躁莽撞,push着所有的一切仓促前行,世人并不会有足够的耐心观摩我的作品,品味其中的价值。但他们都想知道我与顶级赛车手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一场绮梦。
在命运之轮扭转的最初,我们的模样。
爱恨淋漓,越狗血越好,越崩坏越好。
艺术的价值在于引发的骚动。我不在乎绯闻或丑闻,它们是话题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话题度决定了艺术家的生命周期。我受到的关注度越高,我作品的身价也就越高。在曼哈顿这个寸土寸金又异常残酷的斗兽场里,我必须给自己挣出一条路。
时至今日,我们依旧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哪怕男女平权口号已经喊了将近一个世纪,但当今社会,相对于女性而言,男性依旧能够更轻而易举地获得赏识与机会。
我只是想站出来而已。
我只是想作为女性站出来,告诉世界,我的才华也应该同等地被你们看到,所有女性的价值应当同等地被看到。
当然,我们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切入角度,否则就算我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睬。
萧逸是我的切入角度,是我攫取目光的手段,而非目的。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相信他可以理解的。
答记者问环节安排在第三日闭展后,前来的媒体比原定计划足足多了两倍,甚至包括体育赛事的知名媒体。
“请问这幅画的模特是萧逸先生吗?你与萧逸先生曾是恋人关系吗?”
“你知道萧逸先生已经订婚了吗?他有邀请你参加婚礼吗?”
“你名下有辆跑车,据悉是去年以萧逸先生的名义向法拉利品牌定制,全球仅此一辆。请问那时候你们还在一起吗?”
“下一场大奖赛的赛场在拉斯维加斯,请问你们会再度见面吗?”
台下乌泱泱一圈人围过来,长枪短炮对准我的脸,快门声与闪光灯交相呼应,整齐划一地对着我狂闪,无数菲林在这一刻被谋杀。在越来越密集几乎快闪瞎的刺眼光芒中,我拿起话筒,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感谢各位记者朋友的到场与关心,希望大家能够将目光更多聚焦在我的作品以及作品传达的艺术价值上,而非我的私生活。”
“萧逸先生是我很尊敬的赛车选手。对于他的婚讯,我表示祝福。”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厅正中央冷淡地响起,语毕又迎来一阵连绵不绝的闪光灯洗礼,我想我应该迅速适应它们,毕竟这样的场面,往后会有无数次。
记者会结束没多久,就接到了萧逸的电话:“又利用了我一次,是吧?”
电话里他声线平淡,听不出什幺情绪。前男友订婚之后还拿他出来炒作旧情,确实不太厚道。幸好我胜在脸皮向来比较厚,坦然开起了玩笑:“谁不想和顶级赛车手传绯闻呢?”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萧逸在绯闻这方面把控得一向很严,在他沉默的这五分钟里,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该怎幺哄他。
我忐忑地问:“你生气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闷的苦笑,萧逸说:“我不生气。起码我对你而言,还有利用价值。”
他很低落,我又慢慢同他讲:“萧逸,你记不记得以前在一块儿,我最喜欢抢你的薯片,不是因为你的那一包更好吃,而是因为它是你的。我的妈妈不会主动给我任何东西,所以从小,我想要什幺,就得去争去抢。到今天,我所有成就都是自己一点点努力拿到手上的。”
“那你为什幺不抢我呢?”
这个回答我万万没想到。萧逸又问:“如果当初我对你的利用价值大一点,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旧事重提,我能说什幺呢,我只能说一句:“萧逸,珍惜身边人。”
“可我是赛车手,只看得到前面,而你一直一直,都是我的目标,我拼命想抵达的终点。我还记得你和我说,只有冠军才有资格碰你,所以我一直都是冠军。”
我沉默,再沉默。
于是萧逸再度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爱过。刹那间我想要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但考虑到此刻氛围并不适合抖机灵,又生生咽了回去,等他的问题。
“能告诉我那幅画代表什幺吗?”
萧逸问我创作意图,知名评论家盛赞其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其实不然。这个理解与我原本的创作意图差之千里,不过我也不会去纠正任何人。所见即所得,他们看到什幺,愿意接受什幺,就能在我的作品中感受到什幺。
但是萧逸,他应该知道。
“其实是欲,少女的欲。”我淡淡开口,“花瓣代表少女的私处,正悄然绽放,周围溅落的色块是淋漓充沛的汁水。为什幺选择蓝紫色呢?因为这个少女,很冷很寂寞。”
话音刚落,手机传来震动提示,我点开Twitter,就在刚刚,萧逸用自己账号转了我的推文,恰好就是那张人体彩绘。
“萧逸……你不用……”
他却轻轻开口打断我:“那我希望这个少女,能够像她胸口纹着的月亮那样,依靠翅膀飞往更高的天空,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希望她能够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再漂亮一点儿,漂亮到全世界都疯狂嫉妒。这样我本可能拥有却被剥夺的人生,也不至于太过遗憾。”
是的,我们曾经约定好同一个目标,我们本来应该过同一种人生。但他因故,因无法摆脱的现实,不得不偏离航线。
“请问23岁的萧逸,有后悔过让19岁的萧逸遇见我吗?”
我在电话这头轻轻地问,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等到风景都看透,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吗?”
这句话与另一句歌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你肯珍惜我吗?
答案我们都知道,不是吗。
萧逸的爱情很简单,只想要一个小房间,在里面拥抱着她就好。从清晨到日落,看着天际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又缓缓落入地平线。
但她不甘心只属于这样一个小房间。
她走出去,走到天边。
萧逸想,他将尽他所能,将她送往更高的天空。
那是我们曾经,共同仰望过的天空。
“我期待着那一天,当公众再度提起我们的时候,我的名字前面能够冠上你的头衔。是某某的前男友萧逸,而非赛车手萧逸的某某。”
“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