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行船的暴晒让很多人只愿待在三层船舱里,甲板上零星地站着几位出来透风的旅客,他们中多数是运货商人,在大陆各地倒手奇珍异宝。
当维拉将她带去船艉时,黛利娜对这条路线还一无所知,直到她发现那里有间维拉自己的舱房,任何人没有允许都不能随意进入她的房间。
打开被铁链缠绕的银锁推门而入,这儿比普通舱房要更宽阔些,在船长室的中央摆着张供两人谈话的小圆桌,她进去后发现已经有一个女人站在红垫高凳旁。
特薇切是位很美丽的金发法师。
她的脸颊有些削瘦,长发被挽在脑后像修女那样扎起来,高高弯眉下是一双褐色玛瑙般迷人的大眼睛;她穿着普通人样式的黑色细麻衬裙,袖口微窄得收紧,显出长臂优美曲线,当她望过来时,那双深褐眼珠就像会说话一样。
陌生人光看外表,会以为特薇切是那种高傲不好相处的人,实际上她颇为安静沉稳,绝大多数时候是维拉在替她说话。
红发船长简单的向她们两人互相介绍了下,黛利娜看见面前的大法师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自己,面容坦然道:“很高兴见到你,黛利娜,维拉提到过你很多次。我是船上的法师之一,叫我特薇切就好。”
她的态度很谦和,与格列汀初次见面时给人的不适截然不同,她不歧视任何一位不会魔法的普通人,而是以平常心对待,法师在她的话里更像职业而非一种炫耀手段。
黛利娜在她的视线下略微涨红了脸,有点紧张应道:“你、你好……”
她给她的感觉有点像罗斯修女,让她不自觉地就想在特薇切面前表现得更好。
维拉在进房间后就关上了门,“好啦——现在你们可以敞开胸怀地说说话,我要先去为这次小聚准备点好东西——”她边说边走到写字台旁,上面有一组红木储物柜,她从柜子里翻出来两瓶葡萄酒。
柔软透亮的酒液在瓶身中晃荡,一杯上好的白葡萄酒在船上比金子还珍贵。
她们简单地喝了点酒后,维拉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黛利娜,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吧。”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余光扫过特薇切。黛利娜发现她看起来很信任大法师,碧绿眼眸会时不时飘向她,探寻她的反应。
她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早在维拉还不是休丹尼号的船长之前,黛利娜看得出来她们之间有种隐约难言的默契,维拉说话时,特薇切会微微侧头以示注意,就像现在。
她闻声望向红发船长,眼里流露出不解,犹豫开口:“抱歉……我可能忘记了……”
维拉把手掌举到嘴边微屈,做了个小声说话的举动,特薇切则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啊!——”
“是那个……不可控因素?”黛利娜恍然大悟。
她奇怪维拉怎幺现在提到了这个,她昨晚看起来并不想细说,不过她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忐忑不安起来。
她提到了维克多。
“你的意思是……”黛利娜屏住呼吸,端坐着小声问道。
“抱歉亲爱的,维克多有点不太对劲,这话我只敢在他不在场的时候说。”
维拉抿了一小口葡萄酒,揉了揉太阳穴,“实际上我对他并没有那幺知根知底,他大概是在三个月前才找上我们船队。维克多的治疗手段超乎寻常,船队在当时不得不接纳他。”
“不过,我们很快意识到事情开始超脱控制。”她的声音陡然冷下去,带有一种近乎薄情寡义的锋利,“他在暗地里谋划些什幺,特薇切和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为了你的安全,”维拉放下酒杯,擡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虽然我们不知道为什幺他盯上了你,但请一定小心离他远点。”
“他盯上了我?”
黛利娜竖起耳抓住重点,她惊讶地微启唇瓣,这太荒谬了,她身上并没有什幺可值得别人费尽心思夺取的东西,“这、这怎幺可能呢?在昨天之前我并不认识他,甚至没有见过面……”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别担心亲爱的,”维拉大概意识到她被吓到了,尽可能的缓和声音,“他也许近期会来找你,但特薇切一直在船上,如果有任何问题就来找特薇切,她很乐意保护你。”
她寻声望向金发法师,特薇切配合地冲她点点头,几乎是在一瞬间黛利娜想到了昨天夜里的古怪动静。莫名的慌张让她匆匆收回视线,她擡眸想探视维拉的表情,她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可冥冥中的,她的脸落入她眼中恍若失真的幻视,波漾之下,纳喀索斯难辨真假。
黛利娜感到自己仿佛陷入绿潭的迷雾,她为她们口中维克多的谋划惴惴不安,拨开迷雾,她并没有好运到有引路水仙为她指点迷津,“……我会注意的,谢谢你维拉。”
离开前,黛利娜还是努力提起精神,特薇切很友善耐心,回答了她之前的疑问,她告诉她那个空间法阵有可能是天赋魔法,不会造成任何后遗症,让她不必担心。
她还提到了弋里狄塞昏迷发烧的情况,不过她用的说辞照旧是她的远房亲戚,特薇切为她拿了一小瓶魔药,这是船员发烧生病时常喝的治愈剂。
小聚后,维拉正堵着木塞封好葡萄酒,免得格列汀寻过来,她望了眼黛利娜的背影消失在船舱外,直至隐去拐角尽头,“你太着急了。”特薇切在身后幽幽叹道,话语里满是不赞成。
“她迟早会察觉出不对劲,让她离维克多远点的办法还有很多——”
“是啊……”红发船长的回答听起来漫不经心,她不住地抚摸瓶身,又倒晃酒瓶以确保酒液不会随意漏出。她虽然这幺说,但特薇切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紧绷的肩部线条骤然耸了下去。
“可是特薇切,我们都知道,抓到维克多的一个把柄有多难。”
圣殿法咒能轻易灼烧到他,这远出乎她的预料,“如果我要做坏人,从她出现的那刻一切都已成定局。”
她双腿蹬着地板站起身,将高嘴酒瓶放回储物架,似乎做出了决定,掀起眼郑重看向特薇切,“说回之前的吧,你探出来了对吗?她确实能做引阵,起码在这点上维克多没有骗我们。”
*
特薇切给的治愈剂适用于多数船员,黛利娜不太清楚半兽人能不能用,不过弋里狄塞身上应该也有一半人类血脉,源于这样的猜测,她现在正在想怎幺将药灌进去。
它身上不间断的发热持续了一整晚,黛利娜简单包扎了下它脚底的伤口;在她涂药膏时,她注意到它的自愈能力超乎常人,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裂口两端开始缓慢愈合结痂。
基于此发现,她决定把治愈剂给半兽人试试,即使出现点意料之外的差错也远比现在昏迷不醒好。从船长室回来后,黛利娜心底便若有若无地想起维拉的话,她站在舱房里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船上空间有多幺狭小,小到如果维克多真的谋划什幺,她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
危机感迫使她不得不把弋里狄塞弄醒,黛利娜有点心虚,不过想到约定又大胆了些。
这是从上船前就说好了的,她带它离开伯亚兰,而它则负责保护她——现在该是弋里狄塞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她匍下身靠在折叠床旁,手中握着那只矮胖玻璃瓶,特薇切交给她时她还以为是什幺玩具,因为它看起来太圆润小巧了。
打开瓶塞,圆口瓶颈处弥漫出略苦的气味,里面盛着一小滩透明药水。黛利娜开始感到犯难,思忖片刻,她还是探身伸出手,拇指摁在半兽人两颊用力迫使它张开嘴。
这动作有些难做,她手肘抵着枕头屈腿半跪在榻边,费力将治愈剂全倒进去,行船途中的颠簸让她险些控制不住力道,但好在效果是明显的。
大概过了半小时,弋里狄塞终于恢复了神志。
“感觉怎幺样?”黛利娜双手合十捧在胸前,睁圆眼饱含期待地看着半兽人,不过,弋里狄塞貌似没有力气回应她。它醒来后嘴巴还残余着治愈剂的苦味,脸颊两侧酸痛,精神恹恹,身上干燥缺水,这是反应被强行中断的迹象。
“你看起来不太妙……”黑发少女不自觉放下手,清澈生动的黑眸小心翼翼觑看它。她不安地搅动身上裙摆,声音越来越小,“或许你需要喝点水……”
她悄悄打量它脸上红通通的指痕,黛利娜后知后觉她方才有些着急,下手粗暴,那力道绝对称不上友好。
【……我没事。】
半晌后,弋里狄塞缓慢吐出一句话,它依旧发不出声音,黛利娜努力辨析嘴形才能理解半兽人的原意。它似乎心情不太好,深蓝瞳孔漫无目的地投向墙壁,下颌小幅度微擡,唇线紧闭,俊美脸庞压抑着一股从心底燃起的郁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