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悄然爬上柔软的枕头。莫漓睁开双眼,柔和的灯光随着她的起身逐一点亮。她推开沉重的防爆玻璃,户外的喧嚣骤然涌入了无声的公寓。
时钟显示七点三十三分,眺望窗外,基地已然步入正轨——装甲车和运兵车繁忙地穿梭,伴随着军人们嘿哈嘿哈的跑操声,远方军用机场上,两架巡逻机一前一后轰隆冲上云霄。
二十三度,微风,晴朗。是个好天气。
莫漓冲好一杯咖啡,端着马克杯,转到电脑桌前。显示器从休眠状态苏醒,亮出昨夜没来得及关闭的文件。
那是服役书,附有长达几十页的保密协议。服役期间,莫漓不许婚配,她对伴侣,也就是哨兵们有挑选权,但最终解释权仍然在军方手里。
再往下拉则是一份崭新的身份档案。保密级别很高。头像是她不久前在主城哨所拍摄的证件照。下面一栏的户口赫然是银丘A区的一幢高档公寓,户主由她持有。
两天前,她和莫衍还住在D区半个世纪前老旧的居民房里,身份都是黑户。莫衍靠倒卖禁用仪器和走私为生,考入军校已经是万幸,进入特招部队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
如她所料,胡萝卜大棒一个都没少。几十页义务后,是惊人丰厚的报酬。莫漓服役期间除了高额薪水与各种保险外,还有每月固定的家庭补贴,这几笔钱加起来已经可以让城市最上层的一户人家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生活了。更别提退役后丰厚妥帖的养老金,以及包括优先输血权、优先冬眠冷冻权等一干高等权利。
莫漓抿了一口咖啡,入口甘甜,咽下喉咙才品出隐藏的苦涩。
如果真的这样......莫衍就不用再干那种刀尖舔血的危险活儿......我们不再是黑户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于阳光之下......不像D区,A区阳光充沛,我们可以肆意地挥霍在D区一年只能见几次的阳光,晒整整一下午的太阳......
莫漓揉了揉眼眶。她的眼眶有些发酸,但很干涩,没有流出一滴泪。她注视着密密麻麻的福利条款,过了许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些好事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代价,就是自由......
哈哈,这笔买卖是多幺诱人啊,对于一个下城区的普通人。要是可以被公开竞争的话,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恨不得再往上加多筹码。
但是——莫漓对自己说,在那个驱车逃亡追捕的夜晚的莫漓对自己说,过往无数个面临抉择时刻的莫漓对自己说——这一刻的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每一个时空裂隙的莫漓都叠合了,她们张开了口,在脑海中发出了宛如回声般叠荡,却完全一致的声音——
我不愿意。
在莫漓被强制征入伍的同时,军部就妥帖及时地捏造了好几份档案和行程证据。她和莫衍可以正常联系,但莫衍只能得知她撞了大运,因为新工作去了帝都。
这也能解释为什幺姐弟俩突然有了户口和政府分配的房子。
如果莫衍知道她进了哨所,他打死也会想方设法地救莫漓出来,把理性与得失彻底抛到脑后,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任何代价。
对于现在弱小普通的姐弟二人,这样做无异于螳臂当车。
莫漓把咖啡一饮而尽,随后用冷水拍了拍脸颊。泛着雾气的镜面模糊了她的五官,只可见泛红但无比坚定的一双眼睛。
服役不止意味着失去自由,还意味着可以接触到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资源。囿于现在的弱小,她选择了暂时性的妥协,她选择理性对待并冷酷地利用这个机会,直到足够强大。
那双坚定的眼睛被藏在了镜面雾气之中,随着莫漓心态的转变,慢慢褪去了之前耀眼的锋芒。莫漓弯起唇,重新审视自己时,镜前只剩下了一张无害的脸孔,其上充斥着对未来大好前景的向往和追求,表情浑若天成,看不出丝毫伪装。
“起了吗莫漓?训练要迟到了!”
胡小红大咧咧的嗓音在门口响起,莫漓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她抓到了训练舱。
......
“南方基地现役军人十万余人,除去后勤兵和文官,约九万多人,然而在籍向导只有1104人。如果十个士兵里有一个需要战后心理治疗,也意味着平摊到你们身上,每个向导要负责90名军人。”
训练室内,戴着一副平光眼镜,穿着白色军常服,双颊有较深法令纹的女性中校对莫漓等人严肃地说道:
“当然,现实没有如此可怕。但你们必须清楚,正因为你们是的向导,所以你们的服务对象才能是骇客和军官们,所以你们才有哨兵的选择权,才不用像军妓一样,被百千人轮着上。”
莫漓听着,心里发寒。在中校的讲解里,军队里不缺次级的向导,但次级向导们因为治疗能力和手段有限,只能负责普通的心理和情绪问题。
除开十万名现役人类军人,基地里还另有三万名携带兽类基因的士兵在役,由独立的部门管理。兽人在战场上可以进入特殊的狂化状态,提升战力,副作用是情绪和心理疾病——轻者失去作战能力,重者在战场上伤害友军。
因此,低级向导中有很大一部分被派去了那里。
胡小红把脑袋凑了过来,悄声在莫漓耳边道:“你有没有听说,每次大战之后需要治疗的士兵都变多,向导们顾不过来,只能同时给多个人治疗。就是,全身上下没一个洞是闲的。”
莫漓嘴角一抽,缓慢而坚定地把胡小红毛茸茸的脑袋推开。投影仪前,中校的训练动员也接近了尾声——
“总之,我希望各位能够珍惜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不要懈怠日常的训练。”
中校拍了拍掌,宣布队伍解散。众人直奔各自的训练舱,莫漓也被胡小红带着到了自己的仪器前。
训练设备主要是小野仙台,以及模拟骇客后颈处的神经端口仪器。莫漓在主城哨所内的康复训练和这个非常类似,因此她驾驭起来轻车熟路。
因为正统的哨向结合需要向导被哨兵刺激,进入性亢奋,才能探出神经触须。所以平日里训练所用的模拟神经端口仪器与真人差异极大,反而像吸盘一样粘在后颈处。这样一来,向导不需要进入性亢奋探出神经触须,也可以模拟治疗。
只不过,每月一次的实战考核是必不可少的。向导们需要和各自的哨兵进行哨向结合,成绩也将计入向导等级评测。
一个半小时后,上午的训练结束。莫漓爬下小野仙台,面色如常,但发根已然被汗水浸湿。胡小红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这边来,拉着莫漓就要跑。
“喂!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莫漓疑惑间,一个五官娇小,妆容精致,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女人拦在了她面前。
“薛婧,你别再来找我俩麻烦了行吗?”胡小红原来潮红的脸颊在看到薛婧后失去了颜色。
薛婧把玩了一阵自己的美甲,丝毫不理会胡小红的反应。她盯着莫漓,冷冷道:“新来的,我要向你发起挑战。”
莫漓听得一头雾水的同时,胡小红的脸色瞬间苍白。
“别......别答应她......不,可恶,你不能不答应。”胡小红抓狂地蹲在了地上。她所预料的最坏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咱们部队里,军人和军人之间可以发起强制格斗状,被挑战方不得拒绝。同理,向导之间也有类似的挑战状,双方对赌。制定这条规则的本意是促进竞争和进步,但往往被一些恶毒的小人利用。”
胡小红解释道,顺带阴阳怪气了一把薛婧。
薛婧目光一直停留在莫漓身上。莫漓意识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薛婧就是要找个途径给她一个下马威。
“呵。薛婧,既然要赌,你给我这个新来的解释一下挑战规则。”莫漓扯了扯嘴角,平静道。
“我选挑战形式,你选赌的东西。你敢吗?”薛婧道。
莫漓不愿退让,她和薛婧对视的目光逐渐僵化,气氛愈发焦灼。
胡小红摇着莫漓的手臂,“你随便赌什幺都好!别上了激将法的当!面子没那幺重要!”
莫漓轻轻笑了一声,“那幺,你敢跟我赌哨兵吗?输了,我的哨兵归你;赢了,你的哨兵归我。”
周围看热闹的向导们差点惊掉了下巴。而正在重力舱训练的林千山和张知朴大汗淋漓间,不知莫漓反手就把他们给卖了。
“赌男人?”薛婧扬起嘴角,“好。挑战内容就是下周的哨向结合实战考核。”
“我很期待你的哨兵的床上功夫。”薛婧悠悠说道,随后扬长而去。
莫漓一把拉回冲上去的胡小红。“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要是你输了,你的前程就被薛婧给毁了!”胡小红见莫漓腕表接受到了正式成立的挑战状,更是来火。
莫漓安抚了一阵胡小红。胡小红的真情流露让她从心底认可了这个朋友。
“对我有点信心,小红。”
莫漓花了不少心思打发走了胡小红后,换下代表向导身份的军服,穿了一套便装出门。
一刻钟后,她下了穿梭小巴,踏入了恢弘大气的指挥部。
指挥部内人潮如织,士兵,文官,后勤兵都因为各类申请来回奔走。没有了向导的军服,莫漓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兵,没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这让莫漓感到分外轻松。
她费了一番功夫找到吴司令的办公室,敲门而进。吴司令穿着少将军常服,正伏案工作。
见莫漓来了,吴司令摘下眼镜,推开手边的工作,让莫漓坐下,又给她端来一碗红茶。
莫漓和吴司令上一次的交集还是在为张大校治疗前,在舰桥的见面。但吴司令那一句“不要勉强小姑娘”,让莫漓明白吴司令或许是愿意给予她帮助的人。
“司令,我想参加新兵训练。”莫漓开门见山地说。
吴司令没有任何不恼,只是眉宇间显露一丝困惑。她顿了顿,向莫漓温和地问道:“可以解释一下为什幺吗?”
“你应该已经有所了解,战士训练不会因为你是一个文官,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向导而有任何优待。这个训练非常艰苦,每期都有不少人熬不住而选择退出。”
“我......我渴望一份实力,渴望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莫漓有点恍神。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凌乱错杂的记忆片段——无数个夜晚,年幼的莫衍弓着腰,遮掩着身上的伤口站在家门前,而她只能装傻,当作什幺也没看出来,微笑着迎接莫衍回家。
那些眼泪都是背着身偷偷掉的。莫衍的伤口,都是莫漓等他睡熟后偷偷给他换药的。
以前莫漓没有条件改变,此刻的她站在这里,只差一小步去争取。
吴司令体贴地等莫漓回神,平复情绪。她叹了口气说:“我其实舍不得让你参加。”
莫漓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只是,出于私心,就给你一次机会吧。”吴司令捏了捏眉心,“记住了,你欠我一个未来的承诺。”
莫漓笑了起来。
哪怕吴司令经历多年风雨,这一瞬间,也在这个绽放的,灿烂纯净的笑容下愣神。
“我会让人给你办一个新的身份来参加训练。”吴司令注视着莫漓的双眼,郑重道:“从来没有向导破例参加战士训练,你要记住,千万别暴露自己的向导身份。”
下一秒,吴司令挥了挥手,下达了逐客令。
“快给我滚开。你妨碍我公务了。”
莫漓朝吴司令行了军礼,再深鞠一躬,从善如流地滚出了办公室。
她回到哨塔,抓紧一切机会补充着自己缺失的知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又被一个意外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