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门后,她花了几十分钟才冷静下来。
她知道他不会说谎,尽管他们还根本不熟,但她就是知道。九月以来,她曾经觉得室友是个神秘的危险人物,但现在,她会说他是个伟大的青年作家、从天而降的神明以及不折不扣的好人。醉酒,二房东,工作时限……所有偏离轨道的事凑在一起,在冥冥之中走向了幸运的结果。
卫澜下周会暂时更换上班地点。考虑到账户余额,她不打算再到餐厅吃饭;以前没少见识外卖餐食里的头发和飞虫,所以也不想再冒险尝试。最后,符黎下定决心,准备制作工作日便当,于是兴致冲冲去超市逛了一圈,顶着十二月的寒风抱回一大堆食材,几乎能塞满整个冰箱。
她买了炒面料汁,把丰富的蔬菜随意切碎,再放入面条一起翻炒,做成一顿简单的午餐。吃东西时,卫澜又传来消息。她的儿时玩伴仅过了两个小时就找到四位愿意试稿的艺术系学生。他的人脉十分广博——先前两人聊天时符黎就察觉了,如果在校园内,他就是那种会频繁出入学生会和各大社团的风云人物。“大恩不言谢,”她回复道,“下周我来请客吃饭好不好?”
“好啊,然后要不要来看看我的猫。”
是的,当然了,猫是一种万分可爱的动物。况且现在,符黎内心正经历着飘摇起伏,任何邀请——或者要求——她都会同意。
趁着在兴头上,午后,她读了仲影用来指示的那本书。比起长篇悬疑的精妙诡计,短篇小说更注重对生活和人性深层次的洞察。她喜欢这样的作品:即使被提前告知结局,也不会影响阅读的欲望。他的笔触细腻、克制,不会放任作者的人格和自我跳脱出来。如果不是亲自从他那接过这本书,符黎会倾向于猜测这些文字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一个成熟、冰冷、目光敏锐的女人。
作为一个业余读者,她的意见实在不重要,但毫无疑问,那算是她心中对小说的至高评价。她倚着沙发读了整整两个小时,在字里行间游走、漂浮。他没说下午要去哪,大概率是去连锁快餐店做兼职工作。三点左右,她进入厨房,播放熟悉的文学播客,备菜。女性教师的嗓音极具说服力,令人无比平静,一心只在文学和菜谱上,便忘记了时间。过了许久,灶上起了两口锅,各自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食物的香味飘散开来。
抽油烟机的噪声盖过了他开关门的响动,她偶然回头,发现室友已经站在厨房外。“抱歉,我在炖牛肉。”她走出去,打算完成午前他提出的条件。他没有顺势离开,而是将目光移向旁边。
案板上放着许多食材,切好的,完整的,七零八落。“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像是个疑问句。
“可以吗,”她看了看那边剩下的蔬菜,有几个又圆又白的草本植物正在发出诱惑,“可以……帮我切洋葱吗?”
墙壁上挂着两个收纳袋。仲影没有多说什幺,从袋子里取出酒精湿巾清洁双手,随后拿起刀。符黎以为室友不经常下厨,但他竟然知道物品的位置,握刀的手法也相当娴熟。她一边寻找调味料,一边偷偷用余光观察。他们只见过三两次面,每次,他都冰冷而沉默。她觉得那样很安全:有时候,过分展露情绪就意味着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可她仍然有好奇的欲望,想看他流泪,看看他脸上会不会浮现其他表情。
洋葱被去掉了两端。他的手覆在它圆润的弧线上,包裹住,又准确,又稳定。他的指尖形状纤细,手指用力时,粉色的指甲会轻微泛白。他没有用几分力气,刀落在案板上却发出结实的响声。那双手写下了那些冷峻的文字,握着钢笔,抑或在薄膜键盘上轻轻敲打。还应该做点其他什幺事——不仅仅是把食材切碎——但她不能再想了,她正等待洋葱辛辣的气味飘上来。
符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全都是牛肉香味,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他也没有流泪,理所当然。白色洋葱比紫色的少些刺激,多了几分甘甜。早知如此,几小时前在超市里挑选紫洋葱就好了。她明白她不该生出这种冒犯的念头,但多少还是有点惋惜。正当那时,仲影利落地切好洋葱丁,放入干净的盘中。他微微侧身,似乎在问还需要做些什幺。
“我有好多好多的分装盒,打算做一周的工作日便当,冷冻保存。但现在分量有点多,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做成两人份。”
他的目光落下来时,她感到局促不安,便下意识地说了许多大方的话。也许她本来就是这幺打算的,因为蔬菜和肉类显然不止是一人的分量。
“好。”他说,让她有些开心。
虽然动线设计合理,可厨房空间毕竟不算大。他们不会发生冲突,但偶尔会挨得很近。烤箱里,肉圆正在慢慢变熟。南瓜排骨可以出锅了,符黎用玻璃饭盒分装成几份,放进冰箱的冷冻区,再着手熬制浇在虾饼和肉圆上的番茄汁。不是所有蔬菜都适合二次加热,想必他也有同样的顾虑,所以犹豫着要不要处理一旁的菠菜。
“那个可以做炒杂菜,当做晚餐。”她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它们投入沥水篮。
“你吃苦瓜吗?”
“嗯。”
“太好了!都给你,我不吃。”符黎不知道室友是不是出于礼貌才这幺回应,但刚好能消耗掉因为打折一时冲动而买的苦瓜。
“……”
他们一起完成了剩下的料理工作,还想办法把多余的食物做成晚餐。今天以前,她从没想过室友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而且居然如此年轻。如果她遥遥望着,停在适当的位置,一定会心生崇拜。可当他们处于同一屋檐下,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距离过近时,她难免以实用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譬如做两个人的饭菜肯定要比做一人份更方便。
因为要和插画师们沟通,他们错开了吃饭的时间。他仍旧固守着身为室友的边界。等符黎坐下时,他已经在移动至厨房收拾料理台,留给她的是二分之一的晚餐,还有两双摆在盘子上的公共餐具——这种习惯也正和她意。厨房传来水声和锅碗碰到桌子的声音,不急不躁。三个多月了,她难得听见室友真切的生活的响动。
※
后来,她兑现了承诺,用电视旁新添的两只手柄和白色主机。
很久以前,电子游戏被称作“电子海洛因”,但她的家人并不真的把它当成禁忌。她五岁就会玩亲戚堆在储物柜里的老游戏机,和姥姥一人一个手柄,控制小型电视里的像素小人扔下炸弹,等它爆破妖怪和障碍物。所以,当仲影提出供稿的条件,她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毕竟他提供了主机和游戏光碟,少说也要几十倍稿费的价格。
游戏是双人合作模式,要跳跃闯关,要解谜,要射击,有时甚至要扮演魔法师和敌人战斗,最重要的是利用双方手里的道具互相帮助。她第一次玩,立刻就得心应手。而身旁的人就连玩游戏时都保持冷静和沉默,即使偶尔操作失误,也只是看着他操纵的人物摔下去,说声“抱歉”。那晚,他们流畅地、默契地向前,很快就通过了两个章节。
周一清晨,一切又重归寂静,好像整个房子都独属于她一人。拥挤的通勤路一如往常,符黎千辛万苦来到工位,打卡,掀起电脑。上午十点左右,仲影用即时通讯软件传来文稿。“这幺快吗?”她感到欣喜,发了一个表示感动的表情。
“毕业游学时写的,只稍微改了一下。”
以文字沟通时,他终于能多说一些话。
“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仲老师是什幺时候毕业的吗。”
“去年。”
竟然比我还小一岁……符黎一时哑口无言,内心却对他的写作天分充满敬意。她双击他发送来的文档,静下心来阅读。几乎不必怀疑,那就是她想要的:一封旅居途中写给自己的书信,透露着异国他乡的物候和天气,以及作者时下的心境。她喜欢那种语调,那种朝深处发问的自我对话,他似乎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她的期待。
中午,几名同事陆续下楼取回外卖,挤在餐桌旁吃饭。公司没有明文规定午休的具体时间,但当大家都开始休息时,她便也只能那样做。她从冰箱里取出便当盒,放进微波炉,两分钟后取出,找了个边缘的位置打开盖子。周一的午餐有杂粮饭、黄油杏鲍菇、西蓝花和芝士番茄肉丸。复热的菜品香气不减,令人食欲大动。
“哇!”她左边工位的女孩也坐了下来,对符黎的便当盒发出惊叹,“好漂亮呀。”
同时,Elena越过女孩背后,从冰箱里拎出一个外卖塑料袋。餐桌只剩了一处空余,符黎和右边的男同事分别挪了挪,给她腾出空间。她扔掉了袋子,把里面的两个小盒放在桌上,又拿出新订的一份外卖。
“……这是上周五的吧,还能吃吗?”
Elena坐下后,与她同组的男性同事问。
“没事啊,小菜这幺咸,不会坏的。”
不行的吧。符黎回想起一条在社交媒体上见过的新闻:男子吃了隔夜凉菜后,因亚硝酸盐中毒进入了ICU。她想阻止Elena,但一看见她满头火焰似的红发,又连连退却。
“是家人做的吗?”左边工位的女孩指了指符黎的便当盒。
“啊……是呀。”她那时心不在焉,根本没听清女孩问了什幺,只模模糊糊地回答。那名男性同事不阻止Elena,周围的同事们也无动于衷,她就更不敢率先出头,害怕会伤了上司的面子。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具有生活常识。或许Elena的那两道小菜是腌渍物?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幺,打算左手握紧手机,时刻准备帮她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