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从天而降

爵士名曲令人联想到复古电影:主角踏着音乐迈入巷口的小酒吧,灯光幽暗,却浪漫。她得向老板点一杯酒,要多加些小青柠汁。紧接着,镜头扫过人群,移向简单装饰的小舞台。

后续会发生什幺还没揭晓,两种乐器却一前一后地停了下来。

“啊,刚才那个音。”琴房里,弹电吉他的男孩率先擡起视线。

小叶随之停止:“我错了吗?”

提出问题的人点头示意,但提琴手并不买账。他随即凑过去看琴谱,用手指了指。“是这里吧”“可是应该没错啊”,两人倒不至于争吵,只针对特定的音符讨论起来。

“不然,你再拉一次让那边的客人听听看。”

符黎忽然被卷入战局,小小地吃了一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她从走廊转身进门,向两人挥挥手打招呼。

“已经十点了吗?”叶予扬问,似乎完全忘记了时间。

“嗯,十点十分了,”男孩站起来,身体朝向她,微微颔首,“您好。”

他的笑容干净而且友善,很想让人亲近。小叶放下琴,开始介绍:“这位是小符姐姐,我的高考家教老师。这位是夏,搞流行的朋友。”

“你好,小夏。”她再度心生感慨,轻声低语,“好年轻啊……”

“啊,但是,我们应该是同代人吧。”不巧的是,姓夏的男生听力极佳。

“真的吗?”符黎略显讶异。她想起有一次陪予清看动画片,怀念起自己童年时期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但旁边的叶予扬却表示一个也没看过。想来也对,他才不到十八岁,自幼就有电子产品陪伴长大,不可能再回头去看过去时代的产物。

“真的,”小夏说着放下电吉他,转而拾起一旁沙发里那件木质的,“……起码听过的歌是一样的,我们小时候音乐课会学这首。”

他手指拨弄吉他弦,轻而易举弹奏出轻快旋律。她记得这曲调,一首改编于异国民谣的儿歌——“我们打从阿拉巴马来,还带着五弦琴”。小学不知几年级时,在音乐教室,阶梯合唱台的第三排,她手捧大本音乐书,和同学们一起跟着老师唱过。一瞬间,回忆涌入脑海,符黎兴奋地应和:“对,这个我也学过!”

明明我也听过,小叶喃喃道,虽然不是在音乐课上听到的。看那两人即将谈笑风生的架势,一等曲子结束,他就唤醒正在拍手的符黎,让她去客厅帮忙取东西回来。

“你该走了吧。”待她离开,叶予扬对姓夏的男孩说。

他似乎立刻心领神会,又或者同他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背上木吉他一挥手。“Bye,记得排练再喊我。”

另一边,符黎拿了乐谱急忙返回,但到琴房时,新朋友已然不见踪影。“小夏呢?”她问。

叶予扬耐心收拾着中提琴和吉他,将它们放回原位。

“他去约会啦。”

走了吗,她在心中疑惑,可是回来时没撞见他。也许琴房有其他出口,就像电影和动画片里那样,有钱人家的房子总会开几扇暗门。但符黎一边想,一边否定自己——没必要这幺夸张。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她看向敞开的窗,窗帘正随风飘起。难道是从窗口离开的?可这里是十三楼啊……

“你们关系不好吗?”她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夏挺厉害的……”叶予扬兀自看着琴盒,“就是已经有对象了。”

“是啊,感觉很受欢迎。”符黎笑笑。小夏像是一起玩音乐的那种朋友,随时现身,来去自如,因为年轻所以了无牵挂。她心中羡慕,而且有几分向往,却忽略了他话里不自然的地方。

上午,课程仅短短两小时。兼职教师拿出自己精选的模拟题,和学生一起解决。叶予扬学得很认真,但不仅于此。深夜,花园里,月光又映出植物诡秘的形状。一座巨型提琴伫立于花园中心,被层层绿意包裹,隐约露出一段圆滑的琴身。他朝那里望了望,紧跟上她的步伐。

休息时,困意席卷而来。叶予扬看得出来,于是试探性地问:“姐姐昨天没睡好吗。”

“嗯,一直做梦。”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告诉他室友的事。小叶的成长环境优渥,这个年纪也无需考虑校园生活以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还有室友,而且完全陌生,连招呼都没打过。

叶予扬本想问她梦见了什幺,但忽然觉得冒犯,所以没问出口。得知下周符黎即将去面试,他表示祝福,也感到一丝不安。他知道,她一定能被录用。

面对考试一类事情,符黎不是特别容易紧张。她总是尽可能准备周全,从补习时出其不意的题型到面试可能会提及的问题。她也一向相当幸运。记得高考时,面对一道历史选择题,她毫不犹豫选了C。但渐渐的,四个年份在脑海中发酵膨胀,让熟识的记忆混作一团。临交卷前,她猛地抄起答题卡,将那道答案改成了A。最终,她答对了,如愿以偿以高出录取分数线1分的成绩跻身理想院校。

后来她认识了令儿,以及一众寝室好友。学校名声不错,专业也是她的首选。走在校园宽敞的主干道上,看着身边同学擦肩而过,她常常想,如果那道答案没有更改,录取结果就会滑向第二志愿,去稍微普通些的学校,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好运伴随着符黎。虽然中学时朋友们总拿“运气守恒定律”开玩笑,但事实上,比起幸运,她更在意最后一刻的选择。像高考的选择题一样,人生究竟会通向哪里,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念之间……

周二下午,距面试时间还有7分钟。来时她选乘公交车出行,但那辆车迟迟不来,酿成现在的局面。早知道就坐地铁了,她低头按住帽子,一心逆着冷风往前小跑,呼吸不断化作一团团白雾。千万不能迟到。进入大厦,寻觅电梯位置,奔向那里,只要一气呵成就还来得及。

可未曾设想,意外就在此时降临。符黎发丝飘动,侧身而过,竟还是在拐角处撞掉了一位男士怀中的东西。啪啦一声,A4纸、资料和书籍在空中散落,铺了满地。她几乎立刻蹲下,一边道歉的话说了十几遍,一边帮忙收拾。纸上绘有图像,似乎是产品概念设计图。另一些资料在透明文件夹里,装帧得像论文封面,她只是偶然地扫过一眼,唯独看清了姓名栏的那行字。

卫澜。因为特别,她深深记得这个名字。

会是同名同姓的人吗?她擡起头。那个人的外套是大地色系,衣服穿得层层叠叠,却仍显得清瘦。他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眼尾柔和的弧度。与对方视线交汇之际,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现在拥有无数个瞬间,下潜,到记忆的海深处寻回那段日子。

童年时期,符黎在儿童医院住过一阵。那时年纪不大,约六、七岁,因为抵抗力差得了心肌炎,每天输液吃药,被关在病房里,受护士姐姐管教。印象中,斜对床似乎十分遥远,但她能清晰回忆起那个人的脸。他有时坐立在病床上借着阳光读书,有时趁护士长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她也想出去,买点零食,看晚上六点档的少女动画片,可拙劣的效仿总是失败。有一次,她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又得保持适当距离,以免被白衣姐姐们发现。那天,在电梯门口,他却突然回头,让小符黎愣在了原地。

“你也想出去吗?”小少年问。他大概十岁左右,两个人都还是稚嫩的小孩子。

她用力点点头。

他牵起她的手,牢牢握着。第一次,她感觉到心脏不自然的跳动。她自以为了解那是种什幺心情——像动画里的美少女和并肩作战的同伴男孩。他们顺利离开病房楼,但无法走得太远,只是去医院餐厅饱餐一顿。“下次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我叫卫澜,守卫的卫,波澜的澜。你呢?”

日后再回忆起来,那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冒险。那个名字因此而深植于心中,每逢天朗气清,令人情不自禁望向天空时,她就会想起它,一遍一遍。

“不好意思……”道尽歉意后,她大胆发问,“也许打扰了,请问您小时候有在市儿童医院住过院吗?”

他的手停在一份资料上。符黎将那视作防范的疑惑。

“抱歉,因为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名字。我以前住院时碰到的男生,他……”

“阿黎?”

久违的称呼。除了卫澜,没有人这样喊她。他完全变了,幼年没到变声期的小男孩,如今嗓音却磁性温柔。他也完全没变,眉眼处依稀可见往日容貌,仍吸引着她的目光。

符黎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任何话。过了十几秒,又继续低头,迅速收起地面的薄画册。

“你赶时间吗?”

对,当然,还有4分钟就迟了。我还要等电梯,整理衣服,好好消化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可是……

一张深色卡纸递了过来。“我的名片。”他说,“你快去吧,电梯来了,后面再联络。”

卫澜收好全部资料,扶她起身。符黎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飞速跑向电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在夜晚逃出病房,接着朝那座更高更远的大楼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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