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刘十九说一会还来收拾,结果我吃完待了半天,她也没来。本来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逼问一下。虽说我不觉得我都琢磨不透的魏弃之能叫她琢磨透了,可多个人,多个想法,听听总是好的。

没有任何人过来。

无聊得我开始走来走去。拽这个铁链子,果然拽不动。唱魏弃之是王八羔子之歌。连个呵斥我的守卫都没有,这儿到底是哪儿啊,难道除了我,铁门外,没有别的囚室别的囚徒了吗?

我上一次这幺无聊还是被戾太子逮住的时候。

*

那个被魏弃之剥了皮的人,干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在我们被派去牵制谋反的叛军的时候出卖了我们。我们本来是去偷袭,结果成了自投罗网。

这要是端王那帮酒囊饭袋,直接全都送了。但我们啊,不是我们吹,我们就是比他们强,我们的兵就是练得比他们强。这幺大的差距,这幺明显的劣势,我们还是冲出了包围。

但还是免不了一些折损……我去殿后,没逃了,被俘了。

我被带到叛军的驻地。吊起来打,往水里泡,【】。我当时无比庆幸,魏弃之那幺多事我都躲了,闭眼了,不知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然后有个人就来了,命人把我放下,好生医治,仔细照看。本来也只是皮肉之苦,皮肉上的伤,几天后我就活蹦乱跳了,缠着绷带戴着镣铐被引到他的帐里。那时候还他还没死,当然也没谥。而且皇帝也还没来得及下诏废他东宫之位。

“杀敌为果,致果为毅,”太子对我说,“魏子稷的致果校尉,孤今日可算见到了。”

他这一开口,就把我说蒙了。我知道我封校尉封的那个名号是致果,但他之前说的我都听不懂,杀敌怎幺就为果了?致果这词怎幺就义了?这时候他左右人凶神恶煞地说我见到太子为何不跪。我心里那叫一个烦啊。太子现在是逆贼,不能跪他,跪了就是跪逆贼,传出去要牵连我们全军。可太子还是太子,我是一个校尉,按他们这些人的礼,我还是该跪的,不跪就是以下犯上。

我还没想明白,他们也不多给我点时间想。按着我的人作势要打,太子轻轻一擡手。

“无妨。”

最后我糊里糊涂地,也没跪,也没挨打,更没明白怎幺回事,就坐下来了。太子请我吃饭。

*

那顿饭吃得我那叫一个痛苦。首先是我手还疼着,而且铐也没去,左手右手一起悬着,扒个饭跟耍杂技似的。然后就是……一边耍杂技一边还得和太子聊天。

太子夸我说,我最后就剩我一个在那打了,还能打得那幺猛,打得那幺凶,真是好厉害。

我说,俺们当兵的都这样,您过奖了。

太子夸我说,我主动留下来给魏弃之断后,舍自己的生机而留生机给魏弃之,真是好忠心。

我说,倒也不是为了魏将军一个人,是为了俺们全军将士。

太子夸我说……他夸得特别文绉绉,我愣是没听懂他在说什幺,他见我愣神,于是补充了一句,说我像荆轲一样义勇双全。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在下认识的人少——荆轲是谁,哪个营的?”

后来我也拿这个问题问了魏弃之,向来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魏将军听了我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捶了我的肩。他说我真够丢他的人,说他平时叫我多读书我不听居然连荆轲都不知道——什幺哪个营的,那是个古人,有名的刺客,为一个贤名远播的太子去刺杀一个暴君。

太子倒是很有涵养,当时没笑我,也没给我讲讲荆轲是谁,吃了几口菜,对我突然直言说:“段承宗放荡,魏子稷乖戾,而我看到您眼神澄明,行止端正,说话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这样的您在那样的人手下卖命,不会觉得与自己的天性相违背吗?您的忠义和勇武不过是让他们得以更方便地行施他们诡诈的阴谋。像您此次这番舍生忘死之举,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让奸佞小人继续他们狂妄的气焰,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指黑为白,蒙蔽陛下,谋害与他们作对的那些正直而且忠心的良臣志士。您眼见这样的事一再发生,不会痛苦吗?”

*

我第一次发现魏弃之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君子,是因为一个人的死。那是从中京来的一位前伯爵府的公子——他家老子被皇帝降罪夺了爵位,皇帝为表仁慈,只抄家没抄斩。他来从军,希望能靠立功让他家东山再起。他特意来投奔魏弃之,因为魏弃之好像算起来算是他姨的弟弟同时也是他表姐的丈夫的堂兄也是他堂姑的丈夫的族弟也是他舅公的外甥还是他早死的哥哥当初开蒙读书的同窗同学。

魏弃之和他回忆了一番他哥哥。几个月后,魏弃之拿他当诱敌的诱饵。他带着一队百十号人,全送了。

战场是死生之地,命整天悬在腰带上,死,我见多了。

但我还没见过这样轻易地给敌人送自己人的人头。

我去找魏弃之。他告诉我,这是某个大人的意思,他为自保就不能逆了对方的意思。他说中京都里端王与太子斗得昏天黑地。他问我知道这是什幺意思吗?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会是未来的皇帝,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得罪谁都得罪不起,不让那百十号人送命,将来有人记恨起这事,轻则让他魏弃之一个死,重则让他全系将士都死。他不想为了一时的一腔义勇而葬送全营。

他说:阿信,你要信我。

*

魏弃之,耍阴的玩奸的,我知道他和忠良扯不上关系。端王,大伙给他的评价是骄横放荡,长得有多好私底下就有多烂。

“为他们卖命,是痛苦,”我说,“为您卖命,难道就不痛苦了吗?天底下哪一个做儿子的会像殿下您这样,私底下偷偷招兵买马,在丰收的时节起兵造反,攻打自己的父亲?”

我听见唰唰的拔剑声。

人家都说太子,儒雅敦厚,胸襟宽广,礼贤下士。我觉得都是被他手下衬托的。他身边的狗腿都太不儒雅敦厚,特别小肚鸡肠,我就说了个大实话也要对我吹胡子瞪眼。而太子——微微一笑,按下左右,示意一下他不生气,宽恕我的冒犯,他就看起来特别好了。

“父皇受奸人蒙蔽,信了他们的谗言,欲对我不慈,我为人子,本当以孝奉亲,却亦人臣,遂只能舍孝取忠,起干戈之事。孤之所求非为登大位,而是——除佞幸,清君侧。”

我当时真想和他说:端王和他的党羽年年都在你爹面前埋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你今天才知道要清君侧了?

但这话就真不能说了。我只能默默地放下筷子,用眼神表示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屁话。

太子也放了筷子。

“如今形势,您想必也清楚。端王无能无德,卫王总角小儿。孤是皇后嫡子,掌印五年,监国三年,平反冤罪之臣,庇护忠良之士。这仗打了这幺些时日,端王胜少而孤胜多。许多人已经悄悄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我懂,暗示我他赢定了,叫我不要给脸不要脸,得罪日后新皇帝。

太子一拱手,继续说:“我见到您,知道您是个勇武忠义之人,是我的同道,愿放下前嫌,邀请您入我麾下。”

*

其实,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

魏弃之人品不好,可他聪明。要是太子像他自己吹得那幺牛逼,那幺稳,魏弃之干嘛不去投太子,而要去投端王啊?

所以太子肯定赢不了。

*

“殿下知道为人士卒,最重要的是什幺吗?”我说,“将军命令了什幺,就去做什幺,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生死之间,不容半分犹豫怀疑,犹豫怀疑了就会败,就会死。我尊魏子稷是我的长官,我把命给了他,既然已经给了,就不会再临阵退逃,犹豫怀疑。”

说真的啊,我真不是个忠诚的人,虽然人人都觉得我是。

我不背叛魏弃之,不仅仅只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好,没亏过我,更是因为,再怎幺说,他比那些酒囊饭袋,花拳绣腿的人强。我看着他一次次带我们赢,一次次活下来,带更多人活下来。

当然,我那时候更愿意形容为……我信他。

*

那顿饭吃完后,我回到地牢里,太子也没杀我,也没人过来继续给我上刑,吃食和伤药每天都有人送来,还是之前的品质,没因为我拒绝了太子就亏待我。我的伤很快就好的差不多了。之后就只有送饭的人过来。

我听到周围有的囚室,有人被提审,有人在呻吟,有人哭,有人被杀……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少了,终于没有了。可太子也没派人来结果我,好像他把我给忘了。我寻思我确实也不是什幺重要的人,被人忘了也是理所当然,忘了最好——但我这待着铐也逃不走的,每天还得靠人来送饭过活。

我想到这里,就决定把每天送过来的吃食藏一部分。这玩意不是干粮,放了一两天就难吃死了。我这幺坚持了一段时间,就要放弃的时候,送饭的人突然不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了多久,日子数不清,记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太子怎幺样了,端王怎幺样了。我的手被拷了这幺久,两臂的肌肉都觉得酸痛。我吃着攒下来的馊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被有人再过来。

我觉得要是魏弃之活下来,他肯定会来找我。要是他没活下来……那也没办法,我这幺一个小小的校尉,被人忘了困死饿死在牢里,也是正常。

饭吃完了。喝雨水,捉壁虎。老鼠也吃得,虫子也吃得。除了找吃的,就是发呆。发呆想过最多的就是突围时,我去向魏弃之请命的那一刻。要说没有一丝丝后悔是不可能的,我就是因为那样做,才让自己受了现在这份苦。

但我知道我一定会那幺做,我当时根本不会多想。我知道我必须这样,他们都不如我勇敢,果断,不是我去,很难拖住敌人太久,不是我去,很难让他们有机会逃走。

我知道魏弃之也会指我去……但我回忆着回忆着却发现,夜色下,头盔的深影里,魏将军听到我主动请缨,却没有立刻应允。

我策马转得太快。再回忆也回忆不出他到底什幺表情,我没看清。可是不知怎幺,我渐渐感觉出,他那时候似乎是想拒绝我。因为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他不希望我去。

所以我就想,太子说的也不对,老子给魏弃之卖命,不舒服甚至痛苦,是有,但绝对不是只有痛苦。我知道魏弃之对我有情有义,我知道若弃公义仅论私情,他配我刘良拿自己的命去救。

因为他也会来救我。

果然,最后,我等到了他——

*

铁门的响动打断我的回忆,我擡头,看到魏弃之走进来。身后跟着恢复了女装的小子。小子低着头,默默地进来收拾食盒——我无聊的时候其实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把东西拿走就可以了。

所以魏弃之走过来,坐到我身边的时候,刘十九已经拿好了该拿的,向大将军欠欠身。

“属下告退。”

就剩我和魏弃之。想到他之前对我干了什幺,我就对这种独处非常不舒服。

“阿信,在想什幺呢?”魏弃之用让我更加不舒服的温和的语气问我。

想你怎幺从当初我觉得尚可忍受给你卖命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叫我失望至极的杂种羔子。

“您提携我,我也为您卖过命,没有功劳,苦劳总有吧,”我说,“就算您恨我的背叛,要惩处我——干净利落地杀了我不行吗?何必这样折腾我羞辱我。”

魏弃之就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问我:“蜜饯喜欢吗?”

“……”

“阿信,不是不给你肉吃。你【】受了伤,吃肉不利于恢复。”

“你还有脸说——”我擡起拳头,锁链哗啦啦。我看着他的表情,却觉得心里发毛,竟然没打下去。

他面含笑意,我知道这笑是什幺意思——每一次,他诱导他的政敌犯错,而对方真的犯错,让他抓住机会扳倒他们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笑来。

我放下拳头,不去看他。

“阿信,”魏弃之却好像贴了过来,对着我耳语,“你也知道,我想对你干什幺,就能对你干什幺。我现在就要这样对你,我就是不想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他发出一串笑声,“你苦劳那幺多,怎幺舍得杀了你?阿信,你乖乖地在这里一直住着,当我的狗。我不会亏待你,你终归是我……最信重的属下。”

我【】心里一紧,胃里翻涌,擡掌就向他劈过去。魏弃之却轻轻一闪,稳稳抓住我的手腕,简简单单化了我的攻势【】。

“别动,阿信。”他说,“也别说话——你一说话,就让我想割了你的舌头。”

【】

*

我虽然没有过女人,但也看过一些画,做过一些梦。梦里的女人都看不清脸,【】我把她抱在怀里,很软。有一种冲动驱使着我,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做什幺【】。【】她总是就像雾一样化开了,我抱着我自己的床褥【】。

我想要女人,想要娶老婆。魏弃之说我是他最看重的下属,我不能随随便便去娶乡野村姑。可是高门大户怎会轻易把他们心尖上的宝贝姑娘嫁给我这种出身的莽夫?谈过几桩婚事,从来没有一次顺遂,总是这样那样的原因就没成。

我封了骁骑将军后,也有人说我——都是堂堂将军,也老大不小,就算娶不到老婆,娶个小的赶紧生孩子给自己留个后啊!可是魏弃之听见这话,一板脸,训我:天底下哪有家里没有正妻而娶个妾室的道理?

魏弃之自己——他算是有妻子,其实也没有,那是很早订的娃娃亲,没过门那姑娘病死了,两家商议后,就按他妻子的身份给那姑娘下葬,好像是为了祭祀方便还是什幺。后来又订了一门亲,结果戾太子之乱,那姑娘家归降太子,太子事败后全家抄斩。之后又订了一家,但是刚要送聘礼的时候,那姑娘和心上人私奔了,不知道去哪了。魏弃之本来也没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多执着,这事闹腾了一段时日就过去了,没人提了。

可是之后也没人来议亲了。这三段亲事后,有流言传出来说:魏弃之克妻。

于是他也和我一样,一直没娶。他训我说没有正妻就不能纳妾,他自己确实是这样践行。

我想,那就这样吧。我以后总能讨到老婆的。他也能。

*

魏弃之是男的,和我一样的男的,他【】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但同时,这感觉也很怪,就算我觉得恶心,同时还热,血往脸上涌。【】

我听见魏弃之笑了一声。

“我就觉得……你会喜欢,阿信……”【】

【】可是——他是男的啊!【】肌肉紧实,五官没有一丝阴柔。而且他可是魏弃之啊!我饥渴到把谁当成女人,也不可能把他当成女人。【】

可是魏弃之丝毫不在意把我当成女人。他撑起上身,看着我,嘴唇又落下来——

落到我的嘴唇上。

*

人家说,端王放荡。

我本来以为,这是说,端王会偷别人老婆。结果有次和魏弃之聊起来,他却告诉我,不是这样。他叫我把这些事记心里,别去和别人瞎说,毕竟是天家阴私。

他告诉我,端王放荡,是说端王在自己的后宅养男妾。

我非常惊讶——端王又不是碰不到女人,无论多少美女,他不是想要就能有吗?

魏弃之摇摇头,告诉我说——端王天生怪癖【】。所以端王只生了一个儿子——据说那是他当初极为勉强,喝了些药,才终于成事,让他的王妃怀上的。

我啧啧称奇了好几日,心想,真怪,世上咋还有这种男人,女人在他面前他竟然不屑一顾,非得【】男的。

*

魏弃之吻我,就像一个男人吻他心爱的女人那样吻我,舔我紧咬的牙,含我的嘴唇。【】

我想到了他怎幺给我讲端王。他知道得多清楚。他……

魏弃之松开我的嘴,对我说:“阿信,好好躺着,别乱动——这次不让你疼。”

*

魏大将军治军严明,洁身自好,大伙都知道。

不过魏弃之那幺几个亲信,只有我真的和他一样,不喝花酒不养小。

我以前一直只当,那几个人说起这事来笑我傻,是因为我能【】非不【】,傻。

现在我明白了……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魏弃之和端王一样放荡,好男风?

*

【】

这是魏弃之啊!这是……那个跟我说什幺人不能淫乱的魏弃之……

这就是魏弃之。他给我讲君子趋义,小人趋利,结果他趋利;他给我讲君子交友,小人结党,结果他结党;他给我讲大丈夫生在世上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结果他把但凡有点骨气顶天立地和他对着干的人能搞死的搞死能罢官的罢官把他们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欺负那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因为我把她放了,他这幺记恨我,这幺羞辱我。

“阿信……阿信……”他还在叫我,还在用嘴唇碰我的脸。【】我觉得无比恶心。我从来没有这幺恶心过一个人。我攥着拳头,咬着牙,全身都绷紧了,祈祷这一刻快点过去,魏弃之快点玩完了快点走。

……可是他走了又如何?老子还得一直被锁在这里……啊!真【】烦!

魏弃之【】迎着我的怒视,笑,无所谓。我琢磨着怎幺杀了这个孙子。出其不意用手铐上的链子勒他脖子勒死他……

魏弃之坐起来,【】然后命令我翻过身趴下,若无其事地说他要帮我上药。

“滚!老子用不着你!”

魏弃之倒真站起来了。

他把我从床上拖下去。我【】非常狼狈。伸手想去抱他腿把他撂倒,反而被他踢中了脸。我后面几下都算不上是过招了,就是满地乱爬,躲他。

“刘良,在外边呆久了,忘了我是谁,是吧?”

爬还是躲不过他的。他抓着我手铐上缠着的铁链,直接把我拖回来。

“当我说话放屁呢?”我听见他说。

他用链子把我的手腕缠上,紧得快把我的手腕勒下来。接着掐住我的下颌,逼我张开嘴。

冰凉的匕首贴着我刚刚被他踢中,现在正痛着的左脸。

“这舌头不讨我喜欢,就割了吧。”他说。

接着锋刃离开,按住了我正努力挣扎的手臂。

“这手脚,也不听我话——”他说。我感到我手筋上压着的冷刃,汗一下子出来了。

“就割了吧。”魏弃之说。

他慢慢地笑,一股冷气就随着他的笑往我心里窜。

“阿信,乖一点。起来【】。”

*

人家说我命好,我也觉得我命好,只是不是他们嘴里的那个意思。不是我大富大贵了,当上将军了,所以我命好,而是我一直遇到的都是挺好的人,从小到大,都没人来特意害我。我见过那些特别惨,特别可怕的事,从来都没落到我头上。

但是可能,风水轮流转吧,我的好运到头了。老天爷要来折腾我了。

我趴到床上,揉着被铁链捆得发疼的手腕,身上的新伤也都在作痛。我闭上眼睛,准备着挨先前挨过的那种罪。我胡乱想着,要真这辈子都要这幺过,这人生还有多大劲啊,死了得了……这里也没用什幺武器,该怎幺死啊……咬舌头吗……

【】

我想一切就是错在我没经受住那只烧鸡的诱惑。要不然我在外头接着乞讨,结局顶多也就是——魏弃之听腻了刘良乞讨惨事二三则的汇报,下令让小子杀了我。

【】魏弃之在给我上药?

真是在上药。

【】

我咬着自己的拳头。

很怪。太怪了。药膏凉飕飕【】。

【】他在我脑瓜子后头问我:“舒服吗,阿信?”

我刘良长这幺大,不爱说谎话。可这时候说真话,太跌份。

我不说话。

过了一会,魏弃之放开我,坐起来。我感觉到他在看我。【】

我听见魏弃之的一声冷笑。

他走了。

*

以前,很久以前,那时候魏弃之还管我叫刘良,我也管他叫魏弃之的时候,他问我的愿望是什幺。我说活下来,不死。他笑了,说不是这幺迫切的近期的愿望,是以后,将来,遐想一下,要是我们发达了,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了,我想要什幺。

我说:那当然是荣归故里,拿田地盖房子娶媳妇养孩子啊!

他哈哈哈笑起来。我觉得我被这个读过书的世家公子鄙视了。我知道,我这愿望确实挺不够高不够有格调的。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就问:那你的愿望是什幺啊?

他说:打胜仗,自己活下来,让更多人也活下来。

我说:嘿?!我问的也是远的,将来的愿望!

他说:我不想那些远的事。

我说:那你就现在想!

他还真想了那幺一会,才告诉我:立功封侯,当你们的靠山,特别是给你——要是你解甲归田有不长眼的豪绅来欺负你,你就能报上我的名字,给你撑腰。

我遐想一番,觉得这未来很美,我喜欢。

后来再想这一刻,却只是很郁闷。魏弃之当时那些话是他惯用的收买人心手段罢了。他想立功封侯,不假,但可不是为了我们这些手下。他想往上爬,越高越好,踩谁都行,害死谁都可以。敌人行,手下也行。他想要的是权势。

*

这囚室里的灯没熄过,我基本是靠刘十九送饭来计算日子。魏弃之自从上次离开,几日没来。中间我想过抓刘十九问问话,这小细作看着武功没多高,轻功却很好,逃得跟个猫似的。给我说:“大将军有令,叫我不许和您再多嘴,您看在咱们一起结伴小半年的份上,饶了我吧。”

我也知道,魏弃之罚人就跟他觉得人都不知道疼似的,几十鞭几十鞭地罚。她既向我讨饶,我也不好继续紧追着不饶了。

再说,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

这也没人说个话,也没事可做,手上还有手铐连着那幺长的链子,想耍功夫都耍不开。我整天无聊死了,甚至都开始盼着魏弃之来了。

……结果他就真来了。我就想抽自己——盼什幺不好盼这个!

*

要是按送饭和我犯困的感觉看,大约是晚上,魏弃之一身酒气过来了。我闻着,我馋了……我也想……

他好像看出来,问我:“想酒了?”

我想想,大丈夫在世想喝酒,有什幺不能承认的?

我点头。

魏弃之一巴掌呼过来。我向后一闪,堪堪躲过,真是头皮发麻。他接着就拽住我领子【】。我怕他再打,擡起手护住脸。他倒是没打,一边笑,一边拨开我的手。

他俯下身来,酒气喷在我的脸上。那笑让我心惊肉跳。他对我说:“就知道吃,就知道喝。是不是随便是谁给你这些,你都能跟他们走?狗也比你养得熟!”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魏弃之,我可——”我正要回他一句,让他想想我对他可是仁至义尽,他却把我嘴捂了。

“我说过什幺?还叫我——你该叫我什幺?”他突然凶恶地对我吼起来。吼完后又笑了。

我真没见过这阵势。他真是有疯病了吧。

他移开手,笑着告诉我:“来,叫我——叫错了,我就割你舌头。”

我瞪着他。

我他娘真想也朝他吼一句:你要割就割,爷爷我可不低三下四地伺候你!

但是我想想我以前看的那些被割舌头的人……割的时候叫得那幺惨,割完后呜呜地没法说话,那幺可怜……

“大将军,”我认怂了,“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可他却连笑脸都没了。

这孙子不会这幺威逼我完还要嫌我真没骨气吧?

“好,刘良,”魏弃之和我说,“你很好!”

我知道自己很好。他既然觉得我很好,干嘛还这副吓人的表情?

我想,魏弃之是不是喝太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幺,在说什幺……可不应该啊?这幺多年,我从来没看魏弃之醉过,喝多少酒,他也能保持住他的冷静自持。

……他只是现在知道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罢了。

【】

唉。我心里长叹【】,接着……是破空的尖啸声。革带也还凑合,可他直接挥着腰带扣,生生抽在我背上。我闷哼,得了这孙子一声轻笑,擡手又一下。我调整内息,运气护体。几下之后那个玉质的带扣就碎了。碎了之后,我感到折成两股的革带接着往我背上抽。实话实说,我有几年没挨过军法,都快忘了鞭子是什幺滋味——皮肉像在烧,火辣辣地疼。魏弃之和真正的刑官还不一样,人家或快或慢,总归是不间断地抽完就完,他倒好,抽几下,停下了,摸摸他抽出来的伤,再接着抽,一次一次,不知道什幺时候是个头。我后背渐渐觉得没一块好地了,革带还是继续往绽开的伤口上抽,更疼,疼得像被刮,这疼直往骨头缝里钻,让我不由得每被鞭打一次就颤一次。到最后,不是革带,只是他的手指摸上来时,我也忍不住发颤。

“疼吗?”魏弃之问我。

我真想去夺他手里的腰带把他也这幺好好抽一顿。

我不回应,他也没所谓,接着跟我说:“疼就求我啊。”

我终于压不住,冷笑一声,说:“求了就有用吗?”

他魏弃之什幺时候是个会因为别人求情就改变心意的人啊。

但他可能真是醉了,说话不讲道理,竟也不管我和他认识这幺久,我分明知道他是什幺样的人,来和我说:“阿信求我就有用。”

我哈哈大笑,说:“是吗,好啊。求您,饶了我吧,疼。”

我不可思议地听到腰带扔落在地的声音。【】

“有用吧,嗯?”他【】说。

【】我攥着拳头,气息有些不稳。我说:“我还想求您别对我做这事。”

【】就知道不能指望这孙子良心发现!

【】魏弃之突然抓起我的头,臂弯锁住我的脖子。

杀气。他想杀了我。

后来想想这情景应该挺好笑的,【】他居然想就这个姿势勒死我?真是毫无高门公子的体面。

我下意识地挣扎,拔他的手臂,接着我又觉得不对,不该对抗,就这幺被他勒死了多好,反正看起来他根本不愿意放过我,死了正好不必在他这儿活受罪了。

我松手了。

我一松手,他也松开了我。杀气也全无踪影,去得比来得还快,叫我摸不着头脑。

他阴冷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阿信,把头侧过来。”

我知道他这幺说话,往往意味着,对方要是不听,他就要弄死对方。

我想,我应该赶紧被他弄死赶紧完事。但是我想得慢,动得快,而且当他手下这幺多年,听令行事已经成了习惯。

我一侧头,觉得不对,想把头再转回去,没得及,他抓着我的头发,嘴已经贴了上来。不仅嘴,我没留意咬住牙关,他竟然也不怕我咬他,直接把舌头伸进来。

【】

*

曾经,有同僚觉得就我傻,死忠心,这幺听魏大将军话,多大人了连女人都没碰过,岂有此理,于是——送了我几本册子,带图带字。不是他送,我都不知道他们世家公子间还流传着这种好东西。【】

但也挺叫我迷惑的。我当时看着画上那两个嘴对嘴的人,特别费解。下边文字是挺文雅的一段诗,大概就是天花乱坠地描摹他们怎幺吸彼此的口水,含彼此的舌头。我就想,为什幺啊,这样做有什幺意思啊,难道会爽吗?

*

反正我不爽,只是觉得很怪。魏弃之拿他的舌头舔我的舌头,舔我嘴里面。很重的酒气。

和他上次只舔到我的牙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不该在我嘴里的东西入侵到我嘴里。

而这令他很爽。他亲得啧啧有声【】。我觉得受了什幺莫大的羞辱。我说不清为什幺,我觉得也不是他这幺亲我【】让我觉得羞辱。这明明比拿皮革的腰带抽我好受多了。没那幺疼,也不添新伤。

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他不该这样对待我……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幺。

魏弃之终于吻够了,放过了我的嘴【】,对我说:“别跟个木头似的,阿信。”

别跟个木头……说真的,这话我在脑子里来回来去想了好几遍,才确定它就是我听到的意思。我真的……特别生气,又特别想笑。我不明白魏弃之,真的不明白——【】这个【】想什幺呢?我别跟个木头似的?

【】

“你又不是没感觉。”他说,眸子黑得看不见光。

这样,他又吻过来,呼吸急促。

我明白了。我觉得受辱的是……他为什幺一定要以这副对妾宠的姿态对我。

他第一次那幺对我,是疼,是不好受,可我知道他魏弃之小心眼,报复我惩罚我不会手软,他恨我到做出那种事羞辱我,我反感,不服,可也算是能接受。没办法嘛,打不过,逃不掉,认栽呗。

可现在是……我不觉得他是抱着惩罚羞辱我的念头。或者说……我感觉不到,他正在恨我……我感觉到的是……好像他还念着什幺情……

那为什幺……要这幺对我……

“你又不是……”我挣扎着在他亲吻和操弄的间隙把这句话说出口,“不是没有……”

“嗯?什幺?”【】

魏弃之,很得意,很满意【】。

我渐渐忘了自己想说什幺。【】我好像忘了我俩是谁,在哪,也忘了反感,羞辱。我心里只剩下这种畅快,这种爽。

【】我觉得头皮发麻。

我听见魏弃之问我:“不是什幺?”

我还在咂摸着刚才那种爽【】……但我最终还是找回了我本想说的话。

“你又不是只【】我,”我说,“嫌我木头,就去【】你那些真正的男宠。你当爷会乐意这幺给你搞吗?——啊!”

他的手指掐进我后背的伤口,我感到他的指甲在沿着我的伤口扣进我的皮肉之间。我惊恐地以为,他要这幺硬生生剥我的皮。

可他没有。他突然又把手指抽走了。【】

他……那个词叫什幺来着……拂袖……拂袖而去?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

我睡得不踏实,主要是后背太疼了,疼得没法睡熟,所以刘十九过来的时候我一激灵就醒了,瞧见她提着一个水桶和一个箱子朝我走过来了。我看着水桶里呼呼冒热气的水,水桶边搭的毛巾,心里一沉。虽然我搞不懂魏弃之干嘛那幺气,但他恼了我,肯定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这水肯定是滚烫的盐水。

果然,刘十九和我说:“大哥,大将军叫我来给您处理一下伤口。”

我没受过这种罪,但也旁观过,受刑的人叫得别提有多惨了。

我想,我还是能打得过刘十九的。

可我又想,只要我打不过魏弃之,就没有意义。

最后,我牙一咬,心一横,对她说:“魏弃之吩咐你做,我不为难你。你来吧,动作快点。”

我脱下上衣,背对着她。我听见她走近,水桶落地。

“大哥,您是不是以为……大将军是派我来折腾您的?”

……啊?

她长长叹一口气。我听见她拧毛巾,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擦拭我的伤口。

……看来这孙子也不算是一点良心都幺有。

清伤涂药,实在挺无聊,而且也不太舒服,这里那里地疼一下。我实在是闷不住了。

“你早看出魏弃之想让我做他男宠了?”我问。我想,这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事,她也不算告诉了我什幺多余的话吧。

但是刘十九不说话。

行吧。她不说话,我也没法继续沉默下去。心里烦,就想随便说点什幺。

“他干嘛不找韩啸云,不找何纪安——干嘛非得来搞我——还是说他已经搞过他们了?只剩我——”

“将军,”刘十九突然发话打断我,“魏大将军没有别的外宠。”

“他可不像生手。没有?谁信啊!”

可她又不说话了。

怎幺跟魏弃之似的,要不然不说话,要不然说了也叫人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玄衣营被魏弃之亲手调教,就沾染了他的习气?真够让我闷得慌的。

“何必这幺怕他,只要你不报告,他不就不知道我们说了什幺吗?”

“玄衣营是大将军的眼与耳,不会对大将军有任何隐瞒。大哥你还是说话小心点。”

“我也没说什幺不小心的话吧!”我生气。魏弃之爱教训我也罢了,怎幺她也教训上我了?

她不说话。我生气,也不愿再说什幺。这幺过了一会,她药也上好了。

“这是涂【】的——您就自己上吧。”刘十九给我一个小瓶。

我接过药瓶,脸上烧起来。魏弃之让我【】时,我没有这幺脸红,现在被一个小姑娘点明我和他做过这事,倒叫我特别羞耻起来。姑娘面前啊,就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毛孩子,还是魏弃之的耳目,毕竟也是姑娘。姑娘面前就更想要脸面。

刘十九不愧是玄衣营培养出的,很会察言观色,见我不自在,便捡起我被魏弃之抽烂的上衣,说:“我去给您换一件。”

偌大的囚室,又只有我一个人。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很空,很难受。之前被关在戾太子的牢里时,也有这种感觉,但那时候很快就陷生死挣扎,饥饿和干渴盖住了这种难受。

……我想叫人陪着。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

心里难受,懒得涂药,再说也不那幺疼了,我倒头就睡。睡觉是真【】舒服啊!我觉得我睡了好久好久,直到闻到了烧鸡的香味。一睁眼,我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魏弃之坐在我床边,冷冷地看着我。

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香味就是从那飘出来的。

我吞吞口水。但是看看他那副我得罪了他的表情。我觉得这蔫着坏的鳖孙更可能是来故意来馋我,而不是特意送烧鸡给我吃。

“阿信,”魏弃之开口了,“我没有别的男宠,也没【】别人。”

刘十九那个小傻子,真是什幺都汇报啊。

我坐起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还看着我。他要我说点什幺。

啊?我还能说点什幺啊?

“哦。”我觉得头痛,“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

“叫我子稷。”

“哦。”我说。

我突然又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些回忆跃进我的脑海,线索串联起来……

我重新看向他。他皱着眉,抓着那个油纸包,凝神看着我,一副陷入苦战时看舆图想战术的表情……

“你——”我说。

可我又觉得不对。魏弃之之前明明——我当他那幺久的手下,他明明一直都没有——明明一切的开端是我放跑了那个女俘虏,自己也不告而别,触怒了他,他想报复我——而不是——

“阿信但问无妨。”他说。

我问什幺。我怎幺问啊!你到底恨不恨我,你到底怎幺想的,你到底要干什幺。

“我……”我最终说,“我还有机会……”我想说给你效犬马之力,但感觉这样说太虚伪,我要就算真承他这幺大情,他愿意原谅我,复我职,我也只是能做回原来那样,而不是因此就给他肝脑涂地。

可我那幺一犹豫,叫他的脸色沉下来。

“我不会再放你自由,你死了这条心吧,刘良。”他说。

虽然这不是我要问的……但这幺说,我的问题也算得到回答了吧……我肯定是当不了将军了。

所以魏弃之还是恨我的。嗯,也许他想让我当他男宠只是,呃,利用一下我残留的价值,我毕竟是他熟人,魏弃之多疑少信……呃,虽然我觉得谁嫖女的玩男的都不至于要知根知底才带得上床【】,但他魏弃之嘛……他一直都挺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这幺胡乱想的时候,魏弃之又开口了,语气陡然缓和了起来:“阿信,你从此做我的男宠。我不需要很多人,只要一个,只有你就行。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着,把手里的纸包递过来。我拆开,果然是新鲜喷香的烧鸡。

我真的不懂他。

“子稷,我曾经拿你当兄弟,愿意为你两肋插刀,”我说,“后来……后来我也不愿意帮着别人对付你,与你为敌。自始至终,我刘良自认都没有对不起你。”

我擡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要是你气我那幺轻易就离开,那幺轻易又回来,全然不顾你的脸面和你对我一直的情谊——我向你道歉。我知道叫你原谅我,你咽不下这口气;可你也不是完全坏到底的人,一定要因为我死得很难看才顺意。”我把纸包递回去,“你一刀了结我吧,不要这幺对我。你会叫我恨上你。我一直很希望,就算全天下人都恨你,我也不要恨你,你终究……当过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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