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又或许是,真实的面孔其实只有一副,那些多出来的只是应对不同的场合,在不同的人面前拿出来佩戴的武器罢了。
从观月居出来,上了车,赵俊成立刻恢复了原来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小祝在前面的驾驶座上问道:“赵先生,明天众城这边的活动需要参加吗?”
“明天早上原来的安排是什幺?”赵俊成眼睛一目十行扫过文件上的条款,头也不擡地回。
“明天早上暂时没有安排。”
“那就去。反正很久没有出去活动一下了不是吗?”依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和那嘴角浮起的一抹诡异的微笑。
第二天的清早,众城公司里各个部门的成员前所未有地准时到达天洞山脚下,跟平时的散漫和拖拉不同,今天全员到齐,且像部队一样整齐守时,也没有了平时的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像菜市场般的嘈杂与混乱,但同时也没有了平时参加活动的自由和随意。因为大家对昨天发生的一切依然心有余悸,平时是想来想不来都可以,今天是不得不来。
予安的学校就在附近,所以她到得比较早,爬山对于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今天不过又是一次如往常一样的户外活动,她依旧背着上次那个小背包,一身粉紫色的运动服,戴着一个白色的鸭舌帽,脚上穿着的是同色系的运动鞋。因为她是实习生,所以今天的烧烤计划中的采购原材料和做准备工作的环节不需要她参与。只是昨天上头交代了今天所有人都要参加,不漏一人,所以她顺带着也过来走一走。
令大家庆幸的是,大老板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8点左右,小祝开着和昨天一样的那辆商务车载着赵俊成抵达了目的地。大家屏住呼吸自动站成整齐的队列等在那里。和昨天暴躁的出场方式不同,今天的赵俊成戴上了亲和友善的面具,毕竟是出来玩,如果还板着脸,只会让大家食不甘味,如鲠在喉,失去出来游玩放松,拉近距离及增进感情的意义。
由于昨日刚下过大雨,通往山上的石梯子仍旧潮湿,雨后纷纷扬扬洒落的不知名的小黄花与湿漉的石梯和谐地融为一体,有如大自然最高超的水彩大师手下最漫不经心却又格外令人过目难忘的作品。上山之后,队伍陆陆续续散开,大家三三两两各成一团。予安背着小书包在石梯上慢慢地走着,她不急着赶上队伍,她享受这慢悠悠的感觉。昨日的雨让今天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爽洁,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唐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爬到半山腰处,予安听见寺庙里传来的钟声和禅音,远远望去,依稀还可见到袅袅青烟从远处寺庙的屋檐上升起。来山里进香的香客总是赶得很早。偶尔有三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挥舞着翅膀飞过,石梯两旁的树林间或传来虫鸣与鸟叫的声音,今天上山的队伍没有平时的喧闹与嘈杂,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今天大家只有偶尔的低声接头交谈,说的也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关于最近天气如何如何变化,山中空气如何如何清新的内容。生怕说了什幺不该说的字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予安自顾自地走着,耳朵里塞着的耳机正在播放陈淑桦的《滚滚红尘》,低哑的女音正在浅唱着:“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予安听得入神,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一个人突然发声:“那天你就是在这里遇到我姑母的是吗?”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予安吓了一跳,转过头摘下耳机,对着身后的人回答道:“是的。赵先生。一点小事不必记挂在心上。”
对方“嗯”了一声,继续问:“你在听什幺歌?”
“《滚滚红尘》。”
“是吗?介意分享一下吗?”
予安听歌喜欢单曲循环,想到对方可能会介意,拿出手机想要更改设置,高个儿的男人站得高望得远,一眼了然:“不用改。就这样。”
“哦....”予安一时有点呆愣,收起了手机,摘下一边耳机递给了他。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接下来的路途,赵俊成一直不远不近地走在她身边,导致他们前后各五米以上的范围内杳无人烟,寸草不生。小祝也莫名地消失了。今天的赵俊成也特地穿了一身运动装,浅灰的颜色让他看上去更加的冷漠锐利,与他自己刻意营造的想象中的亲和形象没有丝毫关系。
到了山腰南麓的烧烤专用场地,男同事们自告奋勇去租用了相关的烧烤用具,女同事们则纷纷开始清洗蔬菜,洗洗切切串串忙活半天。大家支起了桌子凳子,点起了炭火。浓烟升起,空气里弥漫起烤肉的香味。予安在女同胞的队伍里帮忙切土豆和茄子,一个人影靠近:“跟我一起去附近走走。”
周围的女同事们纷纷闪开,生怕得罪了他,没有人敢有什幺旖旎情思幻想跟他能有什幺罗曼蒂克的情节,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其实赵俊成的炮火大多只针对高层管理人员,对基层员工他算得上十分仁慈。此时的太阳已经穿破了云层,阳光下高大的个子在她身边洒下一块巨大的阴影,予安不想造成同事们的不安和惶恐,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用纸巾擦了擦手。跟着前面那人的步伐走出了场地中央。
这怪异的氛围让予安一路沉默,不知道说什幺好。只能跟着前面的人一直走,突然听得对方说:“没电了。”
“啊?”
“耳机没电了。”对方摘下耳机递给她,予安才意识到蓝牙耳机早就停止了播放。
予安接过了耳机随手放到口袋里。
前面的人突然说:“你看,前面的树枝上有朵桃花。”
予安定睛一瞧,果然,空落落的树林里,满目只余光秃秃的枝桠,唯有正前方的一根树枝上,一朵孤零零的桃花开得正艳。这个季节,草木都已经凋零,更别提花朵了。这朵粉红色的桃花却倔强地独自开在枝头,带着毫无畏惧的凛冽和冷然的姿态。
赵俊成觉得有趣,想伸手去摘下它,予安本能地出声制止了他:“赵先生,不要摘。”
赵俊成伸过去的手停顿在距离那朵花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愣了一下,收回了手。转移话题道:“这个季节竟然还能看到桃花,实属奇景一桩。”
“嗯。是。”予安连忙点头。想了想,又说道:“花朵不论是开是败,都让它留在那里比较好,盛开和凋零都自有它的时候。谢谢赵先生没有摘下它。”
“你说得很对,是我唐突了。”予安发现人人畏惧的赵先生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我很高兴你不怕我。”赵俊成粲然一笑,狭长的双眼炯炯注视着看她了好一会儿,而后继续向前走去。赵俊成心中觉得很奇怪,虽然他认识她才不到24个小时,可是他跟她独处的时候,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即使没有任何对话,就这样沉默着,也没有觉得丝毫尴尬和突兀,反而觉得好像本来就应该如此,好像只要不喊停,两人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个子高,步子迈得也大,他甚至潜意识地在放慢自己的步伐来迁就她。
“其实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赵俊成似乎是想起了什幺,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朦胧感掩去了他身上原本的肃杀之气,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滤镜。予安擡头等待继续下文,只听得对方继续说道:“那时候这里没有这幺多商业活动和人工的痕迹。我姑父家原来的房子就在现在的观月居旁边,现在的观月居是已经改建过的了。今日之行,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跟姑母一起作伴的日子。”
予安斟酌了一下措辞:“老人家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
两人渐渐离开活动中心场地越来越远,来到一处寺庙门前,门口赫然三个大字“碧潭寺”。赵俊成转头问她:“进去看看?”大多数的寺庙都是黄墙朱瓦,此处也不例外。这座寺庙和他们在刚上山时看到的那座香火很盛的寺庙大不相同,此处安静非常,只有偶尔两三个着灰衣的僧人走过,向他们施礼,然后默然离去。迦蓝殿前的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正在专心扫地。昨天的一场雨,让整个寺庙里落满了枯枝残叶。
到了迦蓝殿正对面的一个佛堂,里面摆满了供香客翻阅的各种经书。予安伸手拿起摆放在眼前的一本《佛陀的教义》,黄色的封面上一朵粉色的莲花,书页因为被频繁翻阅,而已经有些卷皱了,予安打开了其中的一页,这一页是对“四圣谛”的详细说明和解析,苦谛,集谛,灭谛,道谛各有其注解。予安看得入迷,不知何时旁边已经站了一个人,因为身高的关系,予安只能仰起头看他,只见他眉头皱起,看着关于苦谛的那一段注解:“苦是受逼迫苦恼之意,主要指三界生死轮回的苦恼。佛教认为,人一出生就落入了苦中,人的存在就是苦的。这也是佛教一切理论的根本,所有的教义都由此阐发。”
“人一出生就落入了苦中?”
“人生本来就是苦比甜多。”
“是吗?”
“嗯。”
“那终归是还有甜的。”
“当然要有,没有甜头如何有力气去经受那些苦?”
“你说得很对。”赵俊成说,“姑母在我小时候常跟我说,要学会原谅。我没办法原谅。我一直承认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
“无法忘记不愉快的事也是人之常情。痛苦往往比快乐更深刻。”
“予安小姐,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他由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