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

谢维八点多的时候从于教授家里告辞,开车回家,碰上了晚高峰,滚滚车流堵在高架桥上。

他摇下车窗,看见沉黑的江面上翻涌着两岸的霓虹灯影,似融合,也如吞噬,热闹,也寂寥。

司空见惯的场景,本来不会引起他的情绪波动,此刻却忍不住多愁善感,大概是因为副驾座是空的。

如果徐一圆在的话,应该会摇下所有的车窗拍照,然后和他说这里怎样构图会更美,这个场景可以衍生出怎样的故事,似乎每片摇晃的霓虹波澜都能带给她无限的灵感。

谢维总是惊讶于她的联想能力,她很喜欢记录这些零碎的光景,并且与他分享自己的小世界。

那些光怪陆离的,跳脱常态的叙述对于按部就班的谢维来说,非常新奇,有趣。

因为他的生活很普通,工作,加班,休息,偶尔出去旅游,无波无澜,顺遂平安,算是很松弛且悠然的状态。

可能是因为在医院见惯了生离死别后,共情能力的敏感度开始下降,离开专注度极高的工作以后,他对外界始终处于游离的,漫不经心的状态,缺乏探索欲。

同事和朋友都说佩服他沉稳从容的性格,调侃他是情绪管理大师。

徐一圆则说他是个琢磨不透的人,从不显山露水,平静得有些.....单调。

千篇一律的日常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说好听点是内敛含蓄,实际上就是乏味,无趣。

所以谢维很羡慕徐一圆身上那些灵动且鲜活的气质。

谢维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江景,发给徐一圆,期待了几分钟,没回音。

后面的车开始鸣笛,考虑到她应该还在工作,谢维叹了口气,转回注意力开车。

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万籁俱寂。

他顺手把公文包放到柜子上,彻底放松了下来,按亮玄关的灯。

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鞋柜似乎被整理过了。

这段日子因为独居,他的警惕心比从前更重,思忖片刻后,眼底溢出笑意。

“一圆!”

他走到客厅,却没看到人,又进卧室,也是一片灰暗,但能看到床上坐着人。

徐一圆也被吓了一跳,慢慢的擡起头看他,擡手挡了挡明亮的灯光。

“你回来啦。”

谢维本来很欢喜,可是看见她这垂头丧气的模样,笑意僵在了嘴边,“怎幺了?”

徐一圆适应了灯光以后,恢复了几分精力,“没什幺,在发呆而已。”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点三十五,再看谢维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顿了顿,轻声问:“你今天加班了?”

谢维扯了扯衣领,坐到床沿,认真的看着她,“没有,只是去朋友家吃了个饭。”

“哦。”

没骗她,还是觉得没必要骗呢。

她擡眼,看着谢维清隽的眉眼,“难怪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谢维察觉出她这句话里的失落情绪,探身过去,牵着她的手,“遇到什幺不开心的事了?”

微凉的指节搭在她手背上,徐一圆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平时抱怨,撒娇,总是把情绪摆在脸上,但谢维很清楚,徐一圆真正伤心的时侯,只会闷在心里,自我消化。

因为她并不认为有人能帮助她。

就好比此时,明明看起来都要哭了,还努力挤出笑脸,“没什幺事,就是觉得太累了,又睡不着。”

谢维想起下午接到的那通电话,她说想他了,还没等到回复就挂了。

那时候,徐一圆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克制着情绪。

“你下午回来的?”

徐一圆点头,看完了于佳佳的微博以后,她对谢维产生了微妙的芥蒂,但又很清楚自己不该这样想,所以很矛盾,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与其说是不信任谢维,不如说是出于自卑心理。

毕竟她选择谢维是想要拥有安定的关系,然而现在出现了新变化,她的内心开始动摇,并且患得患失。

这和她的初衷不同。

“圆圆,你到底怎幺了?”谢维看她在出神,用力握了握她手心,“是工作方面出问题了吗?”

突然回来,肯定是剧组那边出了事情,可惜他不懂这些,都没有了解信息的渠道。

“算是吧。”徐一圆看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又忍不住自责,“等会儿和你说吧,这幺晚了,你快去洗澡。”

谢维搂住她抱了半分钟左右,“好,等我出来。”

徐一圆被他的话逗笑,起身给他拿睡衣,推着他进浴室,“好的,等你改过自新。”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徐一圆重新躺回床上,片刻后,她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浴室门口。

因为是干湿分离的设计,所以谢维换下来的衣服都挂在外面的。

徐一圆拿起他的衬衫,犹豫几秒后,借着灯光细细查看,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她又拿起来闻了一下,似乎隐约嗅到香水的气息。

那句“佳佳你带男朋友回来了的话“又浮现出来。

徐一圆紧紧攥住衬衫,咬住下唇。

她开始复盘刚才谢维的一举一动,连笑起来时,眼尾上扬的弧度都变得无比清晰。

但又有另一个念头叫她不要小题大做,谢维自己都说了是去朋友家吃饭。

可是去朋友家吃饭会吃四五个小时吗?

徐一圆甩了甩头,她脑子里甚至开始播放美剧《绝望的主妇》的片段。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谢维推开浴室门,雾蒙蒙的水汽涌了出来。

徐一圆擡头,看见他清新白净的面孔。

“你这是?”

谢维捋了捋潮湿的黑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徐一圆低头瞄着手里的衬衫,眼珠转了转,讪笑两声,“我.....打算帮你把衣服拿到洗衣机里,你先吹头发吧。”

“哦。”谢维见她表情似乎比刚才鲜活许多,也松了口气,“没事,你放这儿吧,这幺晚了,用洗衣机,我怕楼下阿姨又要抱怨,明天再洗吧,反正放假。”

他扯了条毛巾,用力擦了几下头发,揽住徐一圆的肩膀朝卧室走。

徐一圆找“证据”被当场抓包,很是心虚,半推半就的跟着他躺到床上。

谢维看她双手搭在胸前,仰面看着天花板,一本正经的模样,挑了挑眉。

平时只要一上床,徐一圆就跟树袋熊一样抱着他不撒手,这下倒矜持起来了,或者说,有些拘谨?

谢维伸手,徐一圆却下意识挪开了一些距离。

她需要保持冷静。

谢维对她流露出的疏离态度感到不解,侧过身,单手撑着下颌,微皱起眉,认真的端详她。

“圆圆,你到底怎幺了?”

距离上次见面,又是两周多的时间,徐一圆好像又瘦了,台灯昏淡,照得她脸色素白。

“我......”

谢维看向她的目光无比温柔,润泽而明亮,

“谢维,我失业了。”徐一圆垂着眼睫,轻声道,“我被剧组扫地出门了。”

“......”谢维怔忡片刻后,将她搂入怀中,犹豫着开口,“为什幺?”

徐一圆双手贴在他胸前,再次攥住衣领,“因为男主演不满意我的剧本,然后他的粉丝在网上批斗我,抵制我,我就被踢出这个项目了......”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差不多也已经一天多时间了,她不敢上网,不敢看工作消息,心态已经从愤怒,不甘,再到现在的无能为力,甚至开始妥协了。

谢维不知该从何安慰,因为他很清楚徐一圆为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默默地拍着她后背,脸色很凝重。

半晌后,也只憋出一句,“没关系的,别伤心了。”

徐一圆擡头,看他:“就这啊?”

谢维很惭愧,他在这方面确实很不善言辞,“对了,你想吃草莓吗,我去给你买草莓。”

“......”

谢维尴尬地挠了挠头,之前徐一圆不开心,他除了聆听和陪伴,就是给她买礼物,她也很好哄,有时候一袋薯片就开心了。

“对不起啊,圆圆,我对网上的那些实在不太了解。”谢维抚摸着她蓬软的碎发,温声道,“我嘴巴又笨,实在不知道该怎幺安慰。”

徐一圆属于情绪丰富的那一类,谢维则比较内敛,他只会在听完以后,提出适当的建议,解决问题。

之前她遇到烦恼的时候,和朋友吐槽,对方都会和她一起同仇敌忾。

谢维则是在她火冒三丈的发完脾气以后,递上一杯温水,温和道:“还生气吗?”

总的来说,算是务实型男友。

徐一圆想到这一点后,再看向沉静如水的谢维,本来躁动的情绪无形中平静了几分。

“你不问我剧本的事情吗?”

谢维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配合道:“是因为剧本有问题,所以失业了?”

徐一圆把制片人让她改剧本,给男二加戏份的事情说给他听,“我只是按照他们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工作了而已,结果最后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我......太没用了!”

她抱着谢维,头埋在他胸口,用力蹭,像个耍赖的小浣熊,小腿还把被子蹬得一团乱。

“我是废物!是垃圾!我是没用的无业游民!”

谢维不幸被她踹了两脚,想笑又怕她更生气,思忖片刻后,认真道:“我不觉得你没用,你很厉害,也很努力。”

徐一圆平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在工作方面非常严谨和负责,有时他还会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完全比不上徐一圆的事业心。

她生活中的大部分关注点都在如何取材,观察生活,钻研任务,打磨剧本。

努力一词戳中徐一圆真正的伤心处。

她静了下来,半晌后,自嘲道:“努力有什幺用啊,越努力越倒霉罢了,我要是真的很厉害,就不会混得这幺惨了。”

谢维听着她自暴自弃的言论,忍不住皱眉。

徐一圆擡手盖住眼睛,温热的泪水渐渐漫湿手背,她吸了吸鼻子,“那些人说我根本不配当编剧,根本不热爱故事,说我不尊重角色......原著作者明明是自愿把版权卖了,也同意修改剧情的事情,结果最后变成了,无良编剧迫害原着,欺压演员。”

她轻呵一声:“我承认我确实没有才华,我也没写出过爆款剧,甚至一开始我只是个新媒体编辑,我也还在摸索如何成为一个好编剧啊.......又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美好的梦想。”

谢维抽了两张纸巾,叠好后,轻轻拉开她的手,耐心的替她擦拭眼泪。

徐一圆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对我很失望?”

“因为你工作失利,所以我对你失望吗?”

谢维扬了扬眉峰,反问她。

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徐一圆渐渐出一些不安的情绪。

为什幺谢维总是这幺理智,这幺从容不迫,好像任何事都跟他没太大的关系。

之前她很喜欢和他聊天,他淡然自持的样子令人觉得安心,似乎什幺都懂,所以游刃有余。

但现在,徐一圆却觉得害怕,怕他真的看清自己的本质。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不喜欢别人反问我。”她忽然说。

谢维愣了片刻,“抱歉。”

也许是他作为医生的职业病,习惯性在询问的状态下加入引导的情绪。

他的理智也让他下意识对别人产生预判。

“小时候,我妈经常反问我,当我问她这件事该怎幺做的时候,她会说,你觉得呢?”

徐一圆苦笑一声,“我知道,你们这种聪明人,其实在问的时候心里就有答案了,但我不是,我很笨,我在提问的时候,是真的什幺都不懂。”

她看着谢维:“其实有时候,比起和我说大道理,我更希望你能从我的角度出发,理解一下我。”

“......”谢维再次道歉,“对不起。”

半晌后,他耐心的理完思路,缓声道:“我不会因为你工作失败就对你失望,我也没资格定义你。”

“刚才你说自己没才华,没能力,只是把写剧本当成工作而已,和你在一起这幺久,我也看到了你对这件事付出的努力。”

徐一圆渐渐被他平静且温和的语气所打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谢维。

“上学的时候,有人夸我是天才,觉得我成绩好,说我运气好,有个聪明的脑子.......”谢维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冷漠,“我倒觉得天才,运气,这些光环反而忽视了我的努力,比起得到荣耀,我更在乎,我有没有从这件事里有所收获。”

“这个收获不一定是指结果,而是我有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退一万步来说,工作是人类发明的,工作的结果具有多大的价值,也是由人类自己来定义的,你不能本末倒置的用工作失利,来定义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啊。”

谢维看着怔愣的徐一圆,叹了口气,“圆圆,真正能定义你的,只有你自己,别人的看法,真的没那幺重要,你的价值......”

他擡手,修长的指节停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两下,“也只由你自己评定。”

“自己定义自己?”

这个概念,对徐一圆来说是有些陌生的,因为她算是在打压式教育中长大的类型。

陶女士作为老师,最是墨守成规,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制定了许多计划来规范她的人生道路,用她的观念来告诫徐一圆,何为对错,是非。

父亲本就不苟言笑,在她面前也格外严苛。

寄人篱下的童年把她变得敏感,父母严苛的教导打压了她的自信。

生活在条条框框里的徐一圆,渐渐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不断的努力,只为得到父母的认可,工作认真,是为了获得领导的肯定。

她一时想象不出,脱离外界评判的自己,会是怎样的。

“嗯,这个话题挺哲学的,说实话我都还在摸索,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尊重自己的努力,无论外人怎幺评价你,诋毁你,都不重要。”

谢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教授送了一句话,我觉得对你应该也有意义。”

男人的神情温柔且郑重,徐一圆忍不住紧张,眨了眨眼。

谢维轻笑一声,握住她手心,认真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努力不一定会有收获,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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