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致安脸色铁青,我噙着一丝冷笑看他。他先低了头,我出了园,一时兴起,让飞鸿驾了马车,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
烟火人间,即便是边疆小城,最靠近战场的地方,也热闹的很。
马车上挂着厚厚的帐子,我原本身姿端直,听不清外面的声音,隐隐绰绰的不分明,反而更觉有趣,撩开一条缝,小贩的大嗓门瞬时涌了进来。
“我的客官,区区三文钱,去贺公庙里挑担水没有十个子儿还不成呢,您快拿走吧。”
“两文!愿意你就收钱,要不是我不耐烦上山,一根木簪,谁还做不来了。”
小贩想卖,客人想买,为了一文钱磨了好久的嘴皮,两人都没穿鞋子,身上脸上都是脏的,结着黑亮的泥垢。
“你说,他连一文钱都舍不得,何必买这簪子呢?”
半晌,飞鸿重新架起马车,闷闷的答了一句:“不晓得。许是媳妇要的。”
“殿下,咱们去哪儿?”
我重挺直脊背,懒洋洋道:“县衙。正好瞧瞧热闹。”
“是!”
贺公庙啊。
说的是我外公,真正的端阁之主,贺璧城。
西北常有他的寺庙,他还在世时就有生祀,人死了十几年,香火越是鼎盛了。
老头子很不喜欢,斥之为淫祀,没想到时至今日,连他庙里的水都能卖钱了。
马车疾驰,一踏上去往县衙的路,地面顿时平整许多。县衙外热闹的很,灰皮子衙役到处都是,活像一窝被猫惊了的老鼠。
“查,掘地七尺也要把人搜出来!”
县太爷刘云回来了,一身崭新的官袍,气势威严:“大胆至此,竟敢抛尸县衙,当众抢粮,该杀!”
章沉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刘兄,那尸体我认得,是一路逃过来的流民。”他深吸一口气,焦急道:“不能再等了,刘大人,放粮吧!”
我正凝神细听,帐子突然一动,还不等我反应,人已经被飞鸿踢飞。
“我!”
“阁主,救命!”
我掀开帐子,来人竟是辛沉许洛。两人皆换了灰扑扑的装束,辛沉潦草拱手,笑道:“刘太爷要杀我们呢,殿下,江湖救急啊。”
我给飞鸿使了个眼色,略略点头,那两人便闪将进来,一路疾驰回了下榻处。
恰巧许致安要外出,他认得我的马车,眼见着他整了衣裳,要过来行礼,我眉毛一皱,飞鸿便帮我拦住他。
“飞鸿大人。”许致安脸色很是难堪:“我与公主夫妻二人说句话罢了。也不成了?”
马车里有三个人的呼吸,辛沉眸子亮着,饶有兴致的听外头许致安扯皮。
许洛坐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两人刚上来时,就有丝血腥气。盘桓这一会儿,愈发浓厚。
我怒火上涌,一把扯开帐子:“许大人想说什幺,按规矩递帖子来!”
许致安一怔,我下巴一挑:“大人不是最重规矩吗?夫妻……哼。”
递帖子是许致安常玩的把戏。
前朝规矩重的很,驸马虽为公主夫婿,却不能乱了礼节,夫妻俩人想见个面,繁文缛节重的很,若没下人通报,连晚膳都不能一起用。
端朝只有我一个正儿八经的公主,我不张嘴,玄端不吭声,谁敢管我?
许致安敢。
天下女子,脏的臭的,他都敢往怀里搂。
只“敬重”我一个人。
他要时,我们是夫妻。他不要时,我便是公主。
多好的驸马。
我扶着飞鸿下了车,往前走几步,听得身后许致安脚步踉跄,回头见车里的那两人溜了出来,躲进了我的院子里。
许致安浑然不觉,脸色铁青。
“云晏。”他深吸一口气:“我说过,这里乱得很。让我送你离开,离了这里,你想做什幺,我再不干涉。”
我听的有趣,笑意吟吟:“干涉……唔。”
“我当年求你干涉,你都不肯。听许大人今日的意思,是改了主意了?”
许致安不愧是先帝看中的人,当真好涵养,我这样挤兑,他竟然都没出声反驳。
倒是辛沉,我刚进了院子,他就笑嘻嘻的来拱火:“阁主,这就是咱们许驸马吧?”
许洛在他身后几步站着,身姿笔直,脸色漠然。衣服上斑斑淋漓的鲜血,我看着心悸。
偏偏院子里就四个人,我不问,他不说。
飞鸿是绝不会开口的,辛沉更加不在意:“果然一表人才!好一个风流人物。”
“啧,怪不得阁主愿为他孤身一人闯西北,值得!”
我懒得搭理他,给飞鸿使了个眼神,飞鸿一动,辛沉立刻蹿开,一拍许洛肩膀:“阁主,您得救我们啊!”
我示意飞鸿停下:“说。”
许洛被他没轻没重一拍,身子没有摇晃。
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的。
“咱们这刘县令是个好的,当的住家,仓库里的粮食够丘八们吃半个月的了。”
辛沉吊儿郎当的揽住许洛肩膀,一双眼睛亮如寒星,杀气凌冽:“人间清苦,我想着先送刘大人下去享福——”
他爽朗一笑:“兵马已经备好,刘大人家小已经让我捆起来了,晚上就能了事。阁主,你意下如何?”
连飞鸿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主意和许致安如出一辙,下手倒是比许致安还利落。
辛沉直勾勾的看着我,我脸色未变:“杀人越货?”
原来他嘴里说着要我救命,其实只是想把我拖下水吧?
“若是我说,好。”我道:“辛将军如何?”
辛沉呆了一瞬,他胆大妄为,做足了准备要逼宫,为此不惜威胁我,现在 突然察觉到不对:“那我自然,自然高兴!”
我浅浅一笑:“好。那便麻烦辛将军做这个开路先锋。”
我道:“不必留刘云活口,把姓章的抓回来,县衙里的小吏留下,我审问后再做处置。”
辛沉很是僵硬。“阁主。杀了朝廷命臣,你不怕陛下怪罪,丞相恼恨……你设计我!”
“你……”他猛然松开揽着许洛的手:“你早准备杀刘云,还要让我来杀!”
我看的有趣:“你不是高兴吗?”
“你为什幺这幺做?”他倒吸一口凉气,狠狠推了一把许洛:“她要干啥?”
许洛果然没有受伤,他活动如常,只是被他一推,许洛怀里的东西便掉了出来,被他很快塞了回去。
似乎是个……帕子裹住的木簪?
许洛道:“此次杀刘云贼子,乃是阁主下令。”
少年声音清冷,峥然剑啸:“辛大人放手去做,你是阁主亲信。你为阁主冲锋于前,阁主定有大赏。”
当然,杀死朝廷命官,玄端说不定是要他一命还一命的。
我会保他,他便只能当我亲信了。
我笑眯眯的看着他,月色渐渐铺满整个院子,夜凉如水,杀伐声起,心中很是满意。
丞相觉得端阁中人都是我的羽翼,他早视我为大敌,十多年来我一退再退。
现如今,我不想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