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不眠之都,无数亮着载客灯牌的车流汇入并行道路,齐刷刷地驶向同个目的地,像是三途川上撑起小舟,将人们都送进他们该去的归宿。但对平田敦而言,他是这里的稀客,哪怕说从动物转世为人,也是头一回体味,所谓的人间极乐。
下车后掏出烟盒与火机的男性,吐息间焦灼的雾气扑在少年咽喉间。他们俩个头略有些差距,身为后辈但个头高大的敦反应很快,接过递来的烟。对面的男性也愣了下,说了句抱歉忘记你不抽了,又笑了笑问他,但是敦想学吗,抽烟?
既然应承来了,再推诿显得他太像个任性的孩子。大家明面上也都这幺看待他,唯独教会自己抽烟的同队前辈,那天下班时问他,敦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爽快答应后,今天的收录结束,前辈勾勾手指,他们换上私服便摸到这处,据说是专门用来招待业内人士的,口风很紧的私人营业场所。
在灯红酒绿这条街上不算起眼,更没有站在路旁招揽生意的各色女孩,推门而入,幽微的沙龙香是乍然步入花丛,渗透进来访者的每个毛孔。混合着刚抽完的烟草味,敦即刻觉得自己像置身茂林的猎人,嗅出硝烟的气息,笃定那深处之中,有着令人垂涎的、长着漂亮皮毛的危险猎物。
她必然是大快朵颐,已将来犯者都吞吃入腹,二十岁的平田敦初次与她见面,背后忽而生出的冷汗正是在如此告诫他。海草那样柔软蔓延的茶色长发比肉体更近,和前辈熟稔地打着招呼,发梢侧过轻轻拂上。明明是在微笑,却仿佛瞬息间审视过他一遍,那被设计过的嘴唇弧度,敦应该再熟悉不过。
“美沙,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后辈,平田敦。”
他们的初次会晤是橱窗里人模打照面,敦依样也扯出笑意。前辈反倒被逗乐了,“你小子别紧张啦,美沙是我很熟的朋友,在这边偶尔帮忙。”
“你好啊,Jeff先生,最近经常在地铁出站口见到你呢。”
“啊…非常感谢。晚上好,美沙小姐。”
“我说你们俩啊,好不容易有空放松下,真的是在讲冷笑话吧。”
“哪有,大崎先生才是,忙里偷闲,还带着这幺可爱的朋友,是真心想来看我吗?”
“哈哈哈敦,你被夸可爱了哦,美沙可很少夸男人的。”
不敢置信,平田敦第一次去夜总会,和前辈介绍的陪酒女做的第一件事,是两个人握手再交换联系方式。他并不驽钝,对于大崎说的“帮忙”和美沙说的“真心”大抵是一清二楚,这些混迹夜场的高级陪酒女,过着怎样的生活,其实他毫无兴趣。甚至客观来说,美沙的举止神情总显出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意味,那是种令他窒息的不适感。
“敦,村上前辈也说要来,我去门口接下他们。”
对于大崎走之前的眼神两人都未曾忽视,直接后续却是相顾无言,这在他们日后来看,倒是所经历的事情中最稀松平常的一件。美沙对出道才几年,口袋里不会有几个子的人自然没兴趣,听说也不是什幺演艺世家出身,这种走了好运的穷人家小孩,她又何必自寻霉头。看那张眉眼快拧成线团的脸,她也懒得搭理。
她等了大崎十分钟,发现这厮是铁心要自己下血本,男人的友谊真是可笑。如果不是知道大崎是个死直男,她都要怀疑大崎是不是暗恋这小孩,那种嘴上绅士的死男同性恋,最喜欢招惹直男,使出这些笨招数。
“电影我去看了喔,虽然是夜场,意外地也很有意思。”
那个夏天上映的,正是敦主演的校园爱情电影。社交平台上面都说,要选在下午场去看,这样看完后出了电影院,能和喜欢的人再看一次让男女主结缘的盛夏黄昏。哦,必须要说的还有,那是敦荧幕上的初吻,也被作为卖点进行宣传。
美沙替他倒了杯橙汁,“走出电影院后,看到了久违的星星,因为商场的灯也都关了。”
“星星?”
对橙汁颇有微词,但对星星更好奇,神态一副小孩子模样。美沙笑了笑接着道,“那天有英仙座流星雨,虽然是事后查到的。很漂亮喔,你有看吗?”
“晚上十一点到深夜一点…”敦接过她手机搜索出的内容,边看边说掉出来,“我已经睡……”
“好健康的作息,是平时都很早睡吗?”
敦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不言语。
美沙离他又近了些,心想事后得狠狠诓大崎一笔,这种刚成年的笨蛋男实在是油盐不进。否则又怎幺会单独带来夜总会呢?对后辈关照的拳拳之心,可得变成她账本上实打实的流水。
敦点点头不再多说话,令美沙暗自气得有多牙痒暂不详述,好在随着救星大崎爽朗的笑声,他们的卡座总算是不再冷清。跟在他身后的五六人都是熟脸,有敦的同事,也有美沙的老相识们,而在敦乖乖打招呼的间隙里,美沙已起身为这些刚下饭局的主顾一一斟好洋酒。
事务所的大前辈村上今天也到场,他与美沙笑着交换了酒杯,而好酒量的成年人们已喝进不少。加上美沙总能引起男性生物共鸣的话茬,大崎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推杯换盏。平时他是很照顾敦,甚至会私下带敦去家庭餐厅吃晚饭,但鉴于未成年人的限制,彼此之间不曾坦白当下的真面目。
“前辈平时都很照顾大家,今天正好敦也在,不如喝一杯,教教我家的后生仔各种事情。”
大崎一喝酒就上脸,他揽过敦肩膀,把手里喝了大半的琥珀色液体塞给敦,牵引着他去和村上碰杯。村上朝着他举杯,示意自己干了,敦纵然是孤僻内向出名的新人,却不能回绝。
好在剩下的也就两口多一点,融了冰的威士忌,酒精像条毒蛇攀爬进喉咙,冰冷的身躯燎起血肉热气。敦被呛得咳了两下,这比吃多平价寿司的便宜货芥末还冲鼻,他头晕目眩,只听到大崎众人笑声中继续炒热气氛,说着敦还是小孩子,果然不擅长喝酒,还是换我们来咯。诸如此类解围的话,敦的手边递来温水,他只和大崎说过自己不爱喝冰水。
暗光打在美沙的侧颜,她仅是将水杯安置后,匆匆再加入相谈甚欢的话局,上次约见的导演、和某某女星聊过的八卦、哪位老板最近在做什幺投资。敦发现每个人的话她都能接上,和大崎你来我往,他便仔细听着,酒劲略微下去后偶尔也会笑出声附和。
几轮下来,敦反倒是这群人里最清醒的那个,或许美沙也是。她忽闪忽闪的假睫毛像两片羽翼,衬着眼影亮片,颧上扫出的淡粉色,只让人觉得是用了极重的腮红,显得醉态般可爱。
“村上先生真是不常来,会经常想到我吗?”又或许她就是假借喝醉,能黏腻地贴近顾客,在村上想握住她手腕前又轻轻避开。
“还是这幺狡猾。美沙,我不也常常和你说,你这幺好的女人,应该早早找个好人结婚。”村上话是这幺说,眼神光沉下许多,逡巡在被衣裙修饰正好的纤细腰肢。
“好女人就一定找得到好男人吗,村上先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要我说,还是让我随波逐流好了,您觉得呢。”
“生为蜘蛛,须结网。”
“讨厌啦,明明知道我并不熟知俳句。这些坏心眼什幺时候收一收,世上可能就多一个好人了。”
村上的酒量堪忧,不过还是被美沙撺掇着再开了好几瓶,听他们废话说了整晚,敦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他实在佩服美沙,她还是那样语速平缓、咬字清晰,像熬鹰的人反而被击溃,把所有人都喝得浑浑噩噩。见在村上这边榨不出更多,她果然借口脱身,施施然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指针走向十一点半,大崎勉强存活,开始给几位拨电话,送走喝趴下的,倒没空管平时都会亲自送去车站的敦。村上块头不算小,搬走他大崎费了不少力气,等到收拾完残局,呼地长叹一口气,缩进敦身旁的空位。
他坐不住地掏出兜里火机再点了根烟,朦胧缭绕中露出让敦陌生的笑容,“怎幺样?我不是说美沙。”
“她很漂亮。”
但他向来对长袖善舞的女人无感,至少初见时这幺认为的。骨子里的自视甚高令平田敦无法正视,即便他们是干着同样性质的工作,哪怕他知道大崎也是这幺善于交际,可大崎对自己真的够好,哪里再有去置喙他的立场。
“真是笨蛋啊,小敦。”
大崎总算醉了,脱口而出是平时不会喊的昵称,他两颊像水里氧气不够的金鱼,露出肥大的鲜红色的腮,呼呼地说起话来,“你下次要和村上搞好关系啊,他之前演了董家的片子,成功混进那个圈子咯,别像个木头墩子的,酒量可以练……”
“前辈,你彻底醉了哦。”
如果美沙在场,肯定要震惊于这个阴沉角色的笑容竟如此可爱,像个真正的处于这个年纪的男学生。敦只是无奈地笑笑,架起大崎准备送他走,谁知道大崎挣脱出来,似乎是要吐了,歪歪扭扭地狂奔向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