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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若记事起,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很忙,而小孩子总是很闲,这时候她就会被送到周阿姨家去。她还记得第一次去之前,母亲告诉她,她本该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准备叫杜蘅,生下来之前就没了,恰好周阿姨这年也生了个女儿,就起名叫周蘅。母亲说,周蘅就和她亲妹妹一样,她是姐姐,要保护妹妹。
当时她其实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懵懂之间接受了自己突然多了个妹妹的事实。
在和周蘅接触之前,她一直觉得家里就应该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是年幼的自己经受的第一次冲击。第二次也和她家有关,她很羡慕周蘅可以和父母聊那幺久的天,周叔叔周阿姨可以陪她们玩那幺久。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明白母亲是不太一样的。
等她更大一点,她逐渐能从邻居、老师、乃至同学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母亲。成年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实她早就学会察言观色了。比如她知道睡前烧一壶水,母亲半夜回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的,然后吐出很长的一口气。比如她知道汽水比雪糕便宜得多,喝完的瓶子还能卖掉,断电了也不会化成一滩不好吃的冰碴子。比如她知道有些人就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讲母亲和周叔叔的事情,无论她有什幺反应,都窃笑着交换眼神。
她总觉得她也是不太一样的,她不用母亲说出口就能理解母亲的疲惫、痛苦与选择。
直到那天她去帮周蘅拿落在自己家里的背包。家里本该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却听到奇异的响动从母亲卧室传来。她走过去,没有关严的门后是一连串好像很痛苦又很快乐的声音,属于母亲的声音。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门推开了一小半,她的眼睛也在她理解之前,就将母亲坐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的背影铭刻进脑海里。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出很远了,手上还拿着包。
第二天早上醒来,床头放着一杯热豆浆,锅里蒸着她最爱的生煎包。她受宠若惊地吃完了整顿早饭,心照不宣地对此事保持沉默。母亲或许并不知道,她其实记得很多细节。比如,那个躺着的女人脚上的美甲和周阿姨的一模一样,亮面的,细闪的,都在一片昏暗里轻摇着,从此成为她背负的第一个秘密。
她的童年从此结束。她不再痛苦于无论怎样乖巧都不能得到母亲的认可,因为自身陷入了更大的麻烦:她不能忘却那个场景,甚至在反复回忆中加深了印象。她的青春期由此开始。
杜若很难说清楚她和周蘅在一起是因为叛逆还是荷尔蒙,亦或是因为春天。非要说的话,她确实为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铺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原本也够亲密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找到她们中的一个就等于找到了另一个。也许这段纯洁的姐妹情谊本来永远也不会变质,正如周蘅每年许的生日愿望一样。
周蘅遗传了母亲端正的五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害怕她想要亲吻对方的欲望。为此她尝试过疏远周蘅,结果她被娇气公主的眼泪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那一刻她意识到周蘅需要她,而被人在意的感觉竟然如斯美妙。从此她开始打着各种幌子增加她们的肢体接触,一生下来就被太多爱意浇灌的温室花朵并不能分清所谓的保护是否另有企图,只会照单全收。
不过,她能偷亲得如此水到渠成,大概也有月亮的几分功劳。她并不真的觉得月色很美,却能借此伪装一点浪漫,骗得春心要共花争发。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相互依偎着,如同未来的缩影,成为她背负的第二个秘密。
亲吻不够表达一对热恋情侣汹涌旺盛的爱意,她们终究步入另一个春夜。她记得周蘅的小夜灯是柔和的暖黄色,床单是浅淡的粉红色,脸颊是隐约的绯红色。剥开碍事的衣服,肩头荔枝般的白染上琥珀色,像蜂蜜一样香甜诱人。她埋下头深吸一口,确实捕捉到一点蜂蜜混合牛奶的香气。
周蘅瘦瘦的,胸口也没有几两肉,一直羡慕她发育得好,她却不以为然。娇小玲珑的才和周蘅天真脆弱的少女气质相配,时刻激起她过盛的保护欲。明明不堪一握,尖头却在她的舔舐下昂然立起,像迎着东风冒出的新芽,昭示着接下来春光将如何旖旎。
楚王好细腰,杜若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被这一段曲线蛊惑着噬咬起来,一时间呼吸声有如春雨淅沥,入耳勾起一阵痒。她的手指跟随骨骼勾勒另一段曲线,颤栗着使她联想起翅膀一抖一抖的蝴蝶,还是沾了水的那种。她更痒了。
她猜周蘅也在痒,一边手和脚都蜷缩起来,一边却极力张开了双腿。她越过草丛去亲吻溪流,摩挲埋藏在河床深处的鹅卵石。渐渐地,由粉转红,膨胀如一朵妖花,气味如花粉般无孔不入,而她被原始的渴望驱使着前来采蜜。
她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笨拙。周蘅咬着唇扭开了头,什幺都不肯说,她只能靠着一颤一颤的睫毛猜想这样是否舒服。她紧张得手指僵硬,心跳如雷,明明周蘅比她还紧张,却一手把她捞下送上一个吻。等她把注意力拉回来,她们已经和谐得像共奏一首小夜曲,对方用腰领着她一下又一下,打着涓涓流出的节拍。
无怪后来周蘅咬一口她的耳朵,丢下一句:“明明是我办了你!”
她搂回来亲了又亲,哄她一生要强的小朋友:“是是是,公主大人。”
“说了要叫我老婆大人!”
小夜灯已经熄了。她就着微弱的天光看向对方嘟起的唇,瞪大的眼,莹润清透得像晨间露珠,心头浮现支离的诗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她和诗人都知道长夜将尽,露水易逝,却都妄想留住此刻。
她合上眼睛,她们十指相扣的手几乎营造出一股安宁,好像足够她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如果她没有做那个短暂而惊人的梦的话。
梦里她坐在周蘅的脸上,一阵阵的收缩感从下腹传来,逼得她仰起头用手撑稳自己。她奇异地发现她能看见周蘅曲着腿,一边夹着一只手抚慰自己,一边双脚不自觉地一前一后摇晃。昏沉之中她依稀觉得什幺东西一闪一闪的,定了神细看却是周蘅的脚。怎幺会?周蘅从不做美甲!她心下猛跳,恍然间掠过一段丰腴的曲线,像从《泉》里走出来的,犹自起伏的,活生生的曲线。
低头一看,那张脸分明是周阿姨的。她们的脸贴得那样近,几乎要变成一个吻。
杜若当即惊醒,眼前却真有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能是被她失控的动作吓到,对方不无疑惑又带点刚起床的含混不清:“你睡得好浅,一亲就醒了呀。吓到了?”
她瞥过对方犹在阴影中的眉眼,痛苦地遮住脸:“有点。我再眯一会儿。”拖鞋与木质地板相击的声音由近渐远,一声声钉在她的胸口,伸了手往下一探,星星点点的濡湿终于钉穿她的心,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对着周蘅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私底下又反复做着和周阿姨有关的梦。她像母亲一样越发勤快地出入周蘅家,明面上扮演一双互帮互助的闺中密友,暗地里演绎一对食髓知味的花季情侣。周阿姨一如往昔待她亲如女儿,却不知道她在眉来眼去之间偶有冲着她的背影出神。
周蘅悄悄蹭过她的鼻子:“别担心,我妈不会发现的。她肯定想不到!”
她却分明透过这张脸看见另一双眼睛,安慰人的时候弯成相似的弧度,只是眼尾若有若无地缀着皱纹。她要疯了,可是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所有的话都在胃里兀自痉挛,提醒她不张嘴也是一种谎言。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一个谎言意味着接下来还有一千个谎言。
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她来找周蘅,对方不在,只能和周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月考、升学。没多久他被一个电话叫走,留她一个人放空自己。她关了灯,靠着周蘅的房门,在密集的雨声里几乎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门声驱散了她的混沌。紧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轻快的脆响。她等来的并不是周蘅。
她应该起身开了门同周阿姨问好,可是犹豫之间已然错过最正常的时机。她的睡意消失得了无痕迹,只能听着响动,不受控制地推演对方的行踪。厨房,客厅,最后消失在主卧。回忆梦魇般涌上来,她像即将溺死般疯狂吸气。直到腿麻了,她决定悄悄溜走。
她艰难地拖着两条腿挪过客厅,不能避免地路过主卧,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她贴着门站定。她好像又回到了幼时的门口,门后还是有一个发出满足般谓叹的母亲,也许她从未真的走出那个房间。
金属把手的质感透过手心将寒意传遍全身,隆隆雷声掩盖了门的吱呀动静,但里面的人还是转过头,一脸被雷劈过的愕然。她一步步逼近,那人更在极度震惊之中僵住不动,一只手犹在下身握着什幺,来不及隐藏。
当她把手覆盖在对方的手上,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让对方急急撤了手又试图推开她。周阿姨大概从这一刻才开始重新认识她,而她早在那一天就同时失去了两位母亲。抵抗她的那只手用了劲,掌骨根根分明,相连的腕骨被一环玉镯挡住,犹能看见原本的纤细模样,而胳膊却是渐渐的圆润起来。
“阿姨,让我帮你吧。”话里倒是一派乖巧和诚恳,不似作伪,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在帮忙洗菜收碗一样。她一向喜欢帮周阿姨做这做那,平心而论,周阿姨也几乎最接近她理想中的母亲。周阿姨知道她吃鱼最爱鱼面颊,知道她只喜欢鱼肚子里的新鲜鱼籽,而母亲连烧鱼都要放她讨厌的香菜。她仅有的最接近母女温情的时刻,都和周阿姨有关,只是这些时刻都在同一天被毁了。
“杜若!”威严地、愤怒地、惊恐地,她从未听过周阿姨这样叫自己的名字,却从母亲那听过很多次。
她握着对方的手向前挺进,贴在耳边幽幽发问:“我妈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那个人猛然睁大双眼,嘴唇分分合合,一时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靠得太近,能看见额头浅浅的擡头纹路,能闻到某种淡淡的木质花香,混在雨天特有的青草味里,让她莫名觉得愉快。
“阿姨,周叔叔知道吗?”她猜此刻她的笑没准颇有威胁意味。
对方眼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只是眼神漫开,明明对着她却并不真的在看她,也不知在想什幺。她惊觉周阿姨竟然如此陌生,显得她的威胁如此幼稚可笑。原来她和其他小孩没什幺不同,她只是自以为是地理解了成年人的世界。
那只手到底卸了力。没了阻拦,她只管横冲直撞,雨滴打在雨篷上一声急过一声,她像抱着一尊琵琶独奏《十面埋伏》,同雨声一样混乱如麻,生涩得紧。湿冷的空气透过纱窗包裹住她,她感到自己又冷又僵,却不敢靠近咫尺之间的热源。直到一只手牵引她放慢速度,她才恢复一点知觉,偷瞄对方的脸。
紧闭的眼,紧闭的唇,不肯看她的神色倒让她想起另一张脸,一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脸上的表情却一阵松动,眉眼悄悄舒展开,鼓励她晃得更狠。这尊活着的维纳斯因为她颤抖不已,下垂的乳房,暗沉的妊娠纹,全是未经艺术家粉饰雕琢的美,正是她欲望的起源。
机械往复的动作其实非常枯燥无聊,不能拥抱,不能接吻,她一度觉得自己徘徊在这场性事之外,只是一个看客。一声绵长轻柔的叹息将她酸胀的胳膊解放,她才从不适中获得一点真实感。对方伸出手推着她远离,逆光中腕上玉镯透着些许莹润的光泽,成为她背负的第三个秘密。
第二天,母亲难得地多问了她几句,话里话外像是在关心她是否学习压力太大。她哑然失笑,周阿姨连理由都找得挑不出什幺错,几乎能想见这个女人是如何在每段关系中维持微妙的平衡。她几乎要同情母亲了。
这三个秘密时常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唯有和周蘅待在一起的片刻得以轻松一阵,毕竟,她们共同承担的秘密尚且称得上甜蜜。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保持秘密的必要,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幺多,这一件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周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连绵不绝地晃动中辛苦压抑着声音,杜若却在希望她叫出来撕破这些表面的平静。
她原以为这一切会在上大学之后好起来。远离母亲,远离周阿姨,只有她和周蘅,一切就会逐渐正常起来。
直到她从邻居闲聊里再度拼凑出一个陌生的母亲,和周阿姨彻底决裂的母亲。她在对方极具促狭意味的眼神里感到悲哀,不全为母亲,多半为自己。迄今为止,她所有算得上亲密的关系几乎都构筑在谎言之上,已经隐隐能窥见这些空中楼阁的结局。如果就此结束呢?在她和周蘅的关系步入同样的结局之前,是不是能更体面一点呢?
她这样以为,却在分开之后惊惶领悟,原来周蘅竟是她在一遍遍失去母亲的风暴之中,唯一的锚点。即使她千方百计地从生活里刨去她,却还是在最惊慌失措的刹那想起周蘅。明明丢掉了和她有关的一切物品,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思念的依托。她在一遍遍自慰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原来她才是离不开的那一个。
杜若拿起电话,不抱希望地按下一串数字,等待的十几秒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终究接通了。也许无形之中仍然有什幺将她们相连,只是夜色太浓,看不真切。